贞观十七年的最后一晚,瑞雪纷飞。大明宫歌舞升平,灯火如昼。金碧辉煌里,这世间的龙凤们,好整以暇,祈求着来年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高阳坐在众多的皇子公主中间,举杯含笑,眼波流转。台上的歌姬换了一拨又一拨,可她对面的位置依然是空的。
那里应该是李恪,她的三哥,吴地的贤王。
终于,熟悉的银狐裘、玉束冠落入眼帘,她欣喜地站起身,紧接着便看见他另一侧,温婉巧笑的女子。一句“三哥”噙在口中,她略微有些尴尬地褪去面上的喜色,打量着那个女子。
父皇举杯,郑重地告诉她,那是留侯家的小姐,她未来的三嫂,李恪的嫡妃。笙歌醉暖中,众人皆贺。李恪依旧云淡风轻,一一应答。目光掠过她,勾唇浅笑,温润无双。
那一夜,高阳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才十一岁,瑟缩在冷宫别苑的杂草中,看着宫人冷漠地将母亲的尸体抬出。大雨滂沱,她想哭,可她不敢哭。一抬头,李恪微笑着向她伸出手。他说,高阳,三哥带你回家。
他在她的梦里,宛如神祇。
※ 壹 ※
十一岁以前,高阳一直跟着母亲住在冷宫的别苑里。
母亲是最末等的宫女,一朝得帝王临幸,本以为从此平步青云,奈何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人人设防。她没有家世背景,没有狡诈心机,很容易便被送到这个长满齐腰杂草的地方来。那时的母亲,生无可恋,却在最绝望的时候发现自己怀孕了。九个月后,高阳出世,除了玉牒上例行记载着她公主的身份,其余吃穿用度,皆与乞儿无异。但母亲看到了希望,她说,高阳,你是公主,迟早有一天,你会走出这里。
于是,高阳等着。她等着父亲能够记起她来,等着住进那座公主们住的大宅子里,等着母亲封妃的日子,等着站在堂上迎四方朝贺,高呼三声“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高阳记得,那个时候连饭都吃不饱的母亲每日总要拿出不多的香火,供奉着菩萨。香雾一日日升腾缭绕,檀香的味道住进高阳的记忆,可她们,她们始终都没有等到父亲的垂怜。
直到后来母亲死去,以宫女的身份下葬,高阳才明白,菩萨管得了雨疏风骤,管得了杏花空明,却偏偏管不了这尘世纷繁,世事艰难。她的苦难,菩萨纵然再法力无边也无法一一尽救排解,往后的路,只能她一个人走。
但仅仅一夜之间,从不信命的高阳,后来坚信,那一日她遇见了她此生的宿命。那个风雅少年,浅笑着唤她:“高阳,我是三哥,我带你回家。”
那时的高阳多狼狈啊,脸上早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可他还是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告诉她,高阳不怕。
不怕,高阳不怕。有三哥在,她就不怕。
走出别苑的高阳,终日躲在李恪的身后。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刺猬,不对别人开口,永远只是竖着浑身的刺,不叫人靠近。只有李恪的目光能让她感受到安全,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已经习惯了将最脆弱的一面展现给这个三哥。她告诉他,小时候,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走出那座冰冷的别苑,让父亲记起她来,然后成为一个真正的公主。于是十二岁那年,李恪将她带到了父亲的宫宴上。彼时的高阳,浅浅的眉弯间已经有了些母亲年轻时的韵味,只一眼,堂上的君王便倏地忆起某年某月,雨打繁花间,自己曾宠幸过一个眸间带着落寞的宫女。台下那女孩的眉目里,带着她的柔媚,他的果敢。他毫不怀疑,那是他的女儿。
高阳看见父亲招了招手,在李恪的笑颜中定了心神,迈上长阶,一步步向前走去。她第一次离父亲这样近,欢喜,雀跃,夹杂着陌生的畏惧,毫不掩饰地显露在她稚嫩的脸庞上。百感交集,却意外地没有恨。
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与父亲的第一次见面,也许是像他的臣民一样俯身叩首,也许她会痛恨地抬头看这个让她母亲念而不得的男子。可当她真正面对的时候,却发现她对父亲,除了陌生和无知,余下的就只有与生俱来的那份骨肉亲情,没有恨。或许是因为陌生,所以不知从何恨起;又或许是因为血脉相连,所以恨不起来。
多年来遭人白眼的生活让高阳从小便极会察言观色,敏感的她马上意识到父亲其实并不厌恶她。这个认知让她更加欣喜,心底有一颗种子悄悄萌芽。她想试探一下,父亲对她,究竟有多喜爱。
踩上最后一级白玉阶梯,她笑了,露出两颊浅浅的梨涡,然后拢起水烟色的广袖,坐上了父亲的龙椅,娇嗔地唤:“父皇。”好似她从小便在他身边长大一般,亲昵,大胆。
李恪焦灼地望着她,他没有料到这个胆小的姑娘会有这样的举动。台上那个人是天子,是不顾血脉亲情,斩断手足,举兵逼宫坐上皇位的天子!高阳的举动,令他害怕。
李世民亦有一瞬的讶然,但旋即,他搂住了这个小女儿。这个孩子懂得如何去争夺自己的未来,他,十分欣赏。
高阳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台下的妃嫔窃窃私语,那些目光中有嫉妒,有不解,也有愤恨。但那又怎样?高阳现在是真正的公主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充斥着她的内心,她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快乐过。孩子,总是容易满足的。她想,她终于完成了母亲的愿望,她终于走近了父亲。
但后来,李恪对她的欣喜表示着沉默,高阳忽然很害怕,她从未得到过幸福,所以格外害怕失去。她害怕这样沉默的李恪,害怕失去她难得的快乐。
“高阳,你知不知道那个人是天子?他不仅仅是父亲,他一句话就能要了你的命,你怎么能那么大胆?”
高阳闻言敛去笑意,冷静得不像个十二岁的孩子。她说,三哥,高阳如果没有遇见你,那么在母亲走的那天夜里,高阳就该死了。所以,我还怕什么?
李恪再一次沉默了。高阳说得对,唯有如此举动,才能博得父亲的注意。世间最悲哀者,莫过于生在皇家。尤其是作为公主,一辈子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下嫁,要么和亲,总之都是耗尽此生。说什么天命攸归,其实不过是身不由己。
也许,她的举动更像是赌。赌一个未来,赌父亲的青睐。多么可悲,但这就是他们的命。
后来的高阳,极尽荣宠。她在父亲的身侧整夜地伴读,点灯端茶,成了唯一一个敢执朱笔的公主。多少艳羡和嫉妒,但终究没有人敢动她。高阳在大明宫里度过了她一生中最快乐的六年,有父亲的宠爱,有三哥的袒护,六年,宫中相安无事。她也天真地以为,此生安稳。
※ 贰 ※
高阳的梦碎在贞观十七年的那个除夕之夜。她记得,就像往年的每一个除夕一样,她一大早就换上了新制的锦衣,宫门前早早挂上了大红灯笼。十八岁的高阳出落得亭亭玉立,藏在锦帽下的面颊愈发粉雕玉琢,就那样站在宫门前的长阶上等她的三哥来。直到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她才被扫雪的宫人告知,吴王殿下一早便出宫去了。
她有些失望,但并没有过多地在意。逢年过节,皇子王孙们总是来来去去互相迎送的。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她想。
直到夜幕降临,她也没有等到李恪。失落之下,高阳郁郁地独自来到除夕宴会上,坐在离父亲最近的位置上,等着李恪的出现。
那夜的雪下得极大,贞观的宏图,马上就是第十八个年头了。父亲说,瑞雪兆丰年。高阳也是乐意来年太平祥和的。她笑着举杯恭贺父亲,悄悄瞥着对面空空的案几,盼,终于盼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可随之而来的却是莫大的恐惧。
三哥身边那个雪齿丹唇的姑娘,淡淡地笑着,倚在他臂上,不亲昵,不疏离,端庄得恰如其分。这是十一岁之后,高阳第一次感到自卑,没由来地,她害怕那种仿佛是珍宝被人夺去一般的感觉。
而父亲的话,更像是一块巨石砸在她的心上,激起千层波浪。李恪要娶那个姑娘,同年,她也将下嫁宰相房玄龄次子房遗爱。
手中的酒斛应声落地,马上有宫人上前高声喊道“岁岁平安”。高阳不相信,多么繁华的大唐盛世,依旧需要皇子公主的姻缘来维系太平。她不甘心。
同样,那夜的残灯下,她终于想明白,多年来,她憧憬的究竟是什么,而今夜,她又为何频频失态。
她的梦里,全都是她的三哥。白马轻裘,潇洒快意,温润如昔。
高阳对父亲还抱有一点幻想,她觉得,也许她还能再对他撒娇,还能求求他。
于是,贞观十八年的第一个清晨,大唐最尊贵的高阳公主在雪地里跪了三个时辰,父亲却不见她,只是一纸诏书,两个大字——下嫁。
高阳第一次哭了,她像个孩子一样单纯地哭,但却没有得到她想要的东西。父亲所谓的宠爱,不过是一场设了六年的局,挑选一个公主,让她成为最受宠爱的孩子,然后,当做礼物送给相府,笼络人心,牵制宰相。高阳,不过是这个局里的一枚卒子。
四月初三,吴王娶亲,高阳下嫁。
她觉得讽刺,李恪却接受得很平静。他知道,从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开始,他的一切就都是大唐的,包括婚姻,包括感情。他早已不怨,可高阳不一样。
良辰吉日,喜鹊在枝头结伴而啼,高阳麻木地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女子,卿本佳人,奈何伤感,平添了一缕怅然。
拦住正要盖下喜帕的丫鬟,高阳站起身,往李恪的居所走去。她太想见见三哥了,她要告诉他,她爱他。那条从小走了无数次的路,今日格外漫长。
她爱的人,今日与她同着喜服,高头大马千里迎嫁,却不是为她。
高阳取酒独酌,抬眸告诉他,三哥,我不想嫁。
李恪微微皱眉,他知道这个妹妹被宠出了小性子,但这一次,实在是由不得她。伸手夺下她的酒杯,他劝道:“高阳,三哥告诉过你,你是公主,就必须接受这样的婚姻。”
“可高阳爱的是三哥,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三哥。高阳,多想……不是公主。”泪光中,旁人不懂,这样一句话,她说得有多难。
李恪有些许震惊,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疼爱的小妹妹竟生了这般心思。但他必须将她的心思斩草除根,即使他们不是兄妹,作为皇子,他也没有权力去爱任何一个人。高阳太天真,但他只能用伤害的方式告诉她,这样的感情,不可能。
“爱,分文不值。三哥想要的锦绣荣华,不是你给得起的。走吧,高阳。”
她只是哭,用尽了生平所有的眼泪。残存的最后一点自尊支撑着高阳走出门。永巷里,春雨倏然落下,一滴雨水掉进高阳眼中,洗刷着大唐盛世,乾坤愈发明朗,可是高阳心中的山水,彻彻底底地崩塌了。
※ 叁 ※
嫁给房遗爱的第一个夜晚,高阳自己揭开了喜帕,在床边坐了整整一夜,没有人敢忤逆这个唐王最宠爱的公主。所幸高阳虽然骄纵,却不刁蛮。她在次日清晨换上朝服,恭恭敬敬地给房玄龄和夫人敬了茶。她用微笑掩饰心碎,用高傲粉饰太平,努力扮演一个贤淑的儿媳,一个善德的公主。
三日后归宁,宫中一如往常地冷漠而寂静。御花园的草木有些稀疏,像极了高阳此刻的心情。宫人说吴王带着王妃回到了封地,高阳浅笑,她本就没有想着见他,或者说,在她说了那番话之后,她就没有想过还能泰然地站在他面前,叫他一声“三哥”。
父亲设宴,高阳盛一壶云酿满,上前贺父亲万里磅礴河山。转身之际,她悄声道:“父皇,您是真心宠了高阳这么些年,还是从一开始,高阳真的只是一枚棋子?”
李世民的沉默像一把利刃刺穿高阳的心扉,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宛如这么多年来的父女情分,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离开时,高阳站在父亲面前,笑得决绝:“你毁了我母亲,又亲手毁了我的人生。”
“高阳,你是公主,难道就不该为大唐做些什么吗?你应该接受,相府是一个公主最好的归宿。”
又是同样的说辞,大唐,公主,可大唐除了冷漠和所谓“命运”,它又给过她什么?哪怕她从来都不受宠,和亲远嫁,也好过受父亲利用,与爱的人咫尺天涯。
高阳来到南山寺庙,请求行僧辩机为她削发。既然不能守着他,便在这青灯古佛前化作青盏一座,遥遥地陪他看尽千年烟火,亦好。
可辩机只是看了她一眼,手中的木鱼敲响,沉静地告诉她,施主,尘缘未了,眼中有爱有恨,怕是与佛无缘。
缘分不能强求,与人,与佛,与繁华,皆是如此。
高阳一瞬间有了感动,她太需要这样一个懂她的人,或者说,佛。她开始不断地往寺中去,哪怕只是听辩机讲经,于她而言都是难得的清净。但很快的,高阳懂得了什么叫做人言可畏。坊间传闻,高阳公主与和尚有染,辱没佛门,辱没皇室。
房家没有人敢指责她,可他们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李恪派人送信,高阳,这会毁了你。
只字片语,他不信任她?暂且不说高阳会否辱没皇家,单是于李恪,她又怎么可能移情别恋?可三哥,不相信她。高阳索性不再解释。一个人蒙受了诬陷,甚至连自己深爱敬仰的人都不信任她,她即便是死,也死不出一个道理来。她找不到慷慨陈词的目标,抓不住从容赴死的理由,她无力辩解,也不愿辩解了。
但随之而来的,是辩机被带走的消息。
高阳在大明宫前跪了一夜,不吃不喝,却更让父亲认定了她与辩机的“苟且”,几不可闻地叹息,朱笔一落,辩机因“蛊惑公主,辱没佛门”,草率地,被宣判了腰斩。
行刑那天下着大雨,高阳去给辩机送行,她只能做这么多了,她何等无能,留不住爱人的心,救不了友人的命。
辩机说,公主,莫伤莫叹。贫僧寿数尽了,便去那三生石畔三生路,渡你的爱,渡你的恨。
风雨阻断了高阳的视线,她没有看见辩机是怎样离去的,她感念尘世间曾有一人愿意渡她的爱恨,但目光望向大明宫,眸中恨意深深。
没有人知道高阳公主为何一夜之间转了性,过去那个冷漠高傲的公主低下了头颅,绝口不提过去,每隔三日,她必定会回一趟宫,给她的父亲送来糕点,看着他吃完,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陪着父亲聊天。
李世民乐于看到女儿的转变,袅袅香烟间,他向她说,她母亲,当年有多美。
那一瞬间高阳看到他鬓间的白发,有一丝动容,但很快的,她提醒自己,眼前这个人,害死了母亲,害死了辩机,害死了她的心。她想,他不配提及母亲。
没有人生来冷血,她曾经也是天真不知愁为何物的高阳,也会为了蝼蚁之死和残花落叶流泪。现在,不怪她。
她再也没有见过李恪,甚至有意避开他回宫的日子。不是不想见,不是不思念,只是,她想等到一个成长起来的高阳出世的时候,告诉三哥,你要的锦绣荣华,高阳给得起。
终于,贞观二十三年,一个虫鸣草盛的夏日清晨,高阳染上最后一点蔻丹,站起身时,看到皇宫的方向升起一缕烟雾,转瞬即逝,却足以让她欣喜。
那是她安排在宫中的眼线放出的信号,那缕烟雾,昭示着她父亲的死亡,亦是高阳的新生。
火红的蔻丹,雪白的襦裙,怪异的美在高阳身上绽放。算好了今日该是李恪回朝的日子,她手握从父亲那里找到的虎符,那一小半足以调动整个长安御林军的石头,让她感受到站在权力顶峰的快乐。
一步一步,她走进大明宫,那个曾经君临天下的人,此刻躺在榻上,宁静得宛如沉睡。可她知道,他再也醒不过来了。他一辈子精打细算,最终却是百密一疏。他怎么就想不到,用银箸去试试女儿送来的糕点,是否有毒?一滴眼泪自高阳目中滑落,她告诉自己,这是欣喜,却越哭越凶,不知道为什么。
李恪回来了,他站在高阳身后,看着她悲恸地哭,然后上前想安慰她,高阳转身,忽然笑了。三哥,他去了,圣旨就在那儿,你可以登上皇位,无尽的荣华。而高阳,改名换姓,将是你的皇后,同你共瞰锦绣江山。
“你疯了。”李恪眼中有不可置信,也有心疼,他甚至有些后悔,多年前,为什么要将这个单纯的姑娘带出冷宫?
高阳是疯了,从十一岁遇到三哥的那一天开始,就疯了。你说你要锦绣荣华,高阳把整个江山都捧在你眼前了,可你,依旧不要。
沉默之间,储君驾到。高阳和李恪,都被带走,软禁在了西宫。她自始至终,再没有靠近过他。
新帝登基,高阳望着窗外歌舞升平,突然转头,三哥,现在,高阳明白你说的宿命了。
李治派人送来毒酒的那天,阳光明媚。高阳莞尔一笑,端起酒杯,像许久之前那个除夕一样,向李恪举杯。她不害怕,有什么可害怕的?人生在世,像极了草木枯荣,只不过有的早,有的迟,枯萎的那一天,迟早要来的。只是,下辈子,高阳不要再遇见三哥。
她阖上眼,像小时候玩的困极了一般倚在李恪怀中,再也没有醒来。一生爱恨一朝尽,滚滚红尘水长东。很多年以后,再没有人记得高阳的爱与恨,历史留给她的,只有寥寥数语:太宗十七女高阳,永徽四年,饮鸩而亡。没有人知道,高阳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三哥说,我带你回家。父亲说,你不必嫁。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