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

农村人，和虫子比邻而居，这是从古到今的生活状态。现在的孩子，玩着手机长大。我们那代人，是玩着虫子长大，听着“豆虫豆虫飞飞，虫虫咬着孩孩，咬着孩孩的哪点，咬着孩孩的肚脐眼”童谣长大的。

打开楼门，看看粮囤，生出蛀虫来没有？到菜园里去，小青菜上长蚜虫了没有？去稻田里，观察观察，有没有子蝗？有了就要喷洒杀虫剂。好几天没有去看花椰菜了，这种菜最容易生出抽丝虫来，一周要打一次药水，不然就会被虫吃出沟槽，留下痕迹，影响卖出去的形象……人有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棕种人，虫子远比这种类多得多。

孙儿读法布尔的《昆虫记》，他来问我：“爷爷，什么是纺织娘？我们地方有没有纺织娘这种小虫？”我一时语塞，纺织娘？书上读到，甚至还记得一首有关的童谣：“纺织娘，你真忙，织了几斤纱，纺了几尺布，给我缝条小花裤。”但不知道实际中的纺织娘是什么。上网去查，寻图片出来看。哦，原来是这样的小东西！我见过了，许多次见过。我让孙儿来和我一起看图片。纺织娘像个小树叶，周身披着绿闪闪的衣裳，身材细长，头尖，犹如蚱蜢的弟弟。夏秋到地里去，常能见到，在麦田里一跳一跳的，在包谷地里静静地瞪着眼睛看天。纺织娘就是我们地方叫的“鬼蚂蚱”。正因为这个名字不好，见到老纺线（蝗虫）大人会逮一只回来给孩子玩。见到纺织娘，虽然也不会避着它，真的以为它就是鬼派来的蚂蚱，但人们普遍都不会逗惹这虫子。所以纺织娘在野外繁衍子孙，兴旺发达。

农家要贮存种子。今年收上来，经过选种，然后搁好，越明年种到地里去。小麦种子好收藏，水稻的种子也好收藏。难收藏的是蚕豆种子，不是说没有存放的地方，而是容易生虫。蚕豆通常在农历的三月初成熟，割倒在田里，阳光下晾晒干，担倒场院上来，用连枷拍打，得到豆粒。我见过，有的蚕豆，还躺在豆荚里就生虫了。要搁一年的时间，种子保存不容易。农民想出一个办法，那就是把蚕豆铺在烈日下暴晒，一直晒到蚕豆由白色变成红色，把虫卵杀死，再收捡起来。

可这虫卵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到来年春天，虫子陆陆续续生出来，这种虫子叫豆象。也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给小小的虫子，起个大大的名字，如此之夸张。豆象嘴巴尖尖的，向前伸出去，看上去真有些象鼻的意思。身子不大，像颗黑色的米粒。豆象的牙齿微小到让人看不清，但却可以把坚硬的蚕豆蛀空，本事不可小觑。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一物降一物。在杀虫剂不发达的年代，对付豆象的办法只有一个，如先前一样，拿来太阳下面暴晒。或是架了柴火，用大铁锅炒。可惜，高温炒过的蚕豆失去种子的功能，不会发芽。院子里晒蚕豆，豆象向着四面爬开去，千百只，蔚为壮观。也还有一些，会张开小小的翅膀飞出去。到了夜晚，就有歌唱了。钻进书页里的豆象，把纸弄出细碎的声音来。就这样，白天夜晚不知疲倦。好在那声音很小，不至于影响入眠。若是豆象钻进衣裳里，那好对付，脱下来，抓了，消灭掉，不准捣乱。

我们家门前有个小园，苦刺围绕在园埂上。童年的时候，趁着大人下地去，我偷偷拉开园门，把小园当做自己的乐园。一株弯弯的杏树，树干呈褐黑色。春天来了，开出艳艳杏花。对着杏花，我总想起老祖母讲的“毛野人”故事，好像那个机智的小姐姐，就是在这株杏树上用铁叉对付毛野人的。眼光在树枝间寻找，故事中的小姐姐没有找到，找到的是嗡嗡叫着，飞来飞去金黄色的蜜蜂。它们的翅膀闪烁在阳光下，如玻璃一样明亮。蜜蜂在花蕊间，撅着胖臀忙碌。花粉是甜的，花粉是香的。只是，我怕蜜蜂蜇人，总距在远处，不敢近看。

还有一种蜂，叫葫芦蜂。这种虫子像个雀卵一般，滚圆，周身乌黑。在接近翅翼的地方，左右各有一块豌豆大的金斑，使其变得耀眼起来。这种虫子，冬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春天里还没有长成，夏天才能看到。那时南瓜花开了，满园的碧叶托起金灿灿的花朵，葫芦蜂飞来。南瓜花的花蕊，粗壮，像一座小小的宝塔。葫芦蜂把自己肥硕的身子藏在花朵中间，缓缓地绕着宝塔劳动。祖母说葫芦蜂不会做蜜，她还说，七个葫芦蜂就可以叮死一头牛。小孩子听了这话，胆战心惊，既想看南瓜花里的葫芦蜂，又惧怕南瓜花里的葫芦蜂。我总是怀着这样矛盾心理，看一眼走开去，走开去又想返回身来再看一眼。还好，我看了许多次这样的小虫子，一次也没有被蜇着。

我们家在水沟边种了一墒茴香，青青绿绿，散发出浓烈的味道来，可照样生虫子。小茴香的用途广泛，比如气痛，采一把小茴香来，洗净切碎，用鸡蛋调和炕熟吃下去。气理顺了，病就治好了。煮老肥肉，多油腻，适口性差，把小茴香结成一个个疙瘩，丢在肉汤里煮，这样味道就好多了。我最爱吃的一道菜是用鲜嫩的小茴香和着水豆腐，老豆豉一块炒。

祖母在世的时候，经常让我到菜园里帮它掐一把小茴香回来做菜。茴香棵子上有一种虫，我们叫它花大姐，亮晶晶的，很有规律地分布着七颗星星在上面。后来才知道，这就是瓢虫了。掐好小茴香，抓一只瓢虫来，把手掌伸平，让小虫子在手心里爬来爬去，体验那种痒苏苏的感觉，同时也获得一种操控的快乐。只是，小虫子爬着爬着，会忽然间展开翅膀，飞了出去，还回到小茴香的枝叶上。不过，没事的，再逮几只来，装进火柴盒里，带回家和弟弟们一块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