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珍
（二）子贡是高级饭桶吗？
前些天看了《凤凰视频》上的一个视频，是易中天教授在讲《论语》，讲的是5.4章孔子与子贡的一段对话：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这段话正常的今译是：
子贡问孔子：“我这个人怎么样？”孔子说：“你呀，好比是一个器具。”子贡又问：“是什么器具呢？”孔子说：“是瑚琏。”
古时说某人是个“器”，等于说他是一个具体的干才，而不是经国之才。可见孔子并不把子贡看得太高。但孔子话刚出口就觉得不对头，因为子贡的确是个经国之才啊！于是他马上改口说，你是个“瑚琏”。瑚琏是个“器”，没错，但它是宗庙里的大器，已经等同于经国之才了。在这里，孔子改正了一个口误，而且相当巧妙：既显示自己没说错，又为子贡挽回了面子。
但下面易教授做了不同寻常的解读：
“…… 有一天，子贡问孔子：老师，您看俺是怎样个人呐? 孔子说：你是个东西啦。原文是‘器也’。器就是器皿，比如杯子啊，盘子啊，瓶子啊。但孔子说的这个器不单单指器皿，广泛地说、广义地说它就是个东西。于是子贡又问，那老师您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呢？孔子说，你是个饭桶啰。原文是，‘瑚琏也’。瑚琏是个什么东西呢？瑚琏是宗庙里面用来装米饭的、装粮食的。但这是放在宗庙里面祭祀神祗、祭祀祖宗的，是一种礼器。所以说瑚琏就是个高级饭桶。但也有学者说孔子是在表扬子贡，说他很厚重，很高贵，就像个礼器。但我们知道，孔子又说过，‘君子不器’，意思是君子不是东西。这不是骂人。是说君子不应该是一个有固定用途的这么个东西。君子要追求道，道在器之上。所以我觉得孔子这个地方是在敲打子贡。孔子为什么要敲打子贡呢？因为子贡这个人太聪明啦！人一聪明就会有毛病。什么毛病呢？耍小聪明。（视屏完）”
看完这段视频，我觉得易教授的话有诸多不妥。
第一，易教授将瑚琏解读为饭桶或高级饭桶过于随手。瑚琏是古代饰以珠宝的竹制祭器，是用来盛黍稷的礼器，它盛的是祭祀用的谷穗。为什么是谷穗呢？我们来看看“丰”字的繁体字，那是“豐”。这个字下部的“豆”是类似高脚盘的祭器，让人联想到丰收不忘祭神感恩。上部的两个“丰”象征谷穗，清楚表明祭物是谷穗，而不是易教授说的米饭，(用米饭祭祀有可能出现在家祭场合，)所以瑚琏决不是饭桶。退一步说，即使瑚琏真的是装米饭的桶，那也不能叫饭桶，因为饭桶是熟语，是笨蛋的意思，两者不可等同，正如80岁之后的人不能叫“80后”一样。
瑚琏的尊贵程度仅次于鼎，因为古代中国以农业立国，粮食生产极其重要，故祭祀都必须用到粮食，而祭祀又是国之大事，可见瑚琏是何等的重要。孔子深知子贡的才干，绝不至于说他是饭桶，更不可能说他是比饭桶还饭桶的高级饭桶。将“瑚琏”解读为高级饭桶可以说是易教授的首创，在他之前上溯到商周时期，绝对是一个孤例。古人常用瑚琏作比来赞扬一个人，无非是说他是个经世之才，哪有用“高级饭桶”来赞扬人的？！
第二，易教授把“君子不器”解释为“君子不是东西”，着实令人吃惊。“器”在本章的狭义解释是器皿，广义解释是用具，仅此而已。易教授不应该将其扩展为“东西”。“器”是加工过的用具，“东西”则包括加工物和自然物，是一切物类的总称，范围太泛，不能用来类比“器”。比如我们说“北风像刀子一样”，是因为刀子令人联想到割人肌肤，从而联想到北风的凌厉。若说北风像东西一样，那就无从联想了。
第三，易教授断言孔子以瑚琏喻子贡是在“敲打他”，其实是不知事情的原委。原来，孔老先生出于真性情，讲话有时不够严谨，常常脱口而出，过后又后悔，所以他才在《论语》中多次教导弟子说话要谨慎。但孔子说错话往往能很快觉察并随即改口。他看到子贡不安本分而去做生意，还发了大财，而他的爱徒颜回一心读书修己却家徒四壁，颇有点愤世不公，于是觉得他能赚钱没啥了不起，仅仅是作为一个器的功用罢了。平时有那种想法，被要求评价时才会不假思索说出那样的话。但子贡的政治、外交才能尽人皆知，孔子当然更清楚，于是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改口，说子贡是瑚琏。这一改一举两得。因为瑚琏毕竟真的是器，所以孔子说子贡是器不算错。但瑚琏又是社稷的宝器，等于说子贡是一个经世之才。这样既安慰了子贡，又不失自己的面子，委实高明。
是人就会犯错误，伟人也是人，我们可以理解。 但关键是孔子那样评价子贡是先抑后扬，而且是个个大大的“后扬”，哪有用“后扬”去敲打人的道理？！
第四，易教授说孔子“敲打”子贡是因为子贡这个人太聪明，会耍小聪明。这话有违史实。从《论语》《孔子家语》《史记》的记载来看，子贡不耍小聪明，而是专“耍”大聪明。
子贡是孔门十哲之一，在德行、学业、治产、政绩、外交方面有突出成就。子贡经营商业成就斐然，是著名的富商，却又慷慨济贫救危。子贡能言善辩，办事通达，是卓越的社会活动家和杰出的外交家。后期诸侯接见，他无须跪拜，而是宾主列坐厅堂两侧，即所谓“分庭抗礼”，其“国际”影响之大可见一斑。历史上也留下了“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的佳话（《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尽管如此，子贡对孔子非常尊敬，总会用自己的智慧来维护老师的名望，对孔子思想和学说的传播厥功至伟。孔子对子贡也非常器重，往往将其学说的真谛传授给子贡。总之，子贡的伟业尽人皆知，孔子当然更加清楚：子贡是大聪明，没有一样是在耍小聪明。因此他不可能拿子贡没有的缺点去“敲打”他。
第五，视频里面的字幕有个错字，就是把“神祇”错写成“神祗”。“祇”，即地神，下面没有一点。“祇”音同“奇”，易教授读对了，可见字幕上的“祗”有可能是文字录入者的疏误，但易教授作为主讲者，有必要为视屏把关，把错字改正才对。
易教授先前讲史，现在又要明经，受众也越来越年轻化，故有越来越通俗化的倾向，这可以理解，但最好不要背离最基本的史实，更不要庸俗化，否则对年轻受众会有误导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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