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星（二）

6“我悲哀，你更悲哀。”老和尚起身活动，复又坐下“你喜欢挑语病的性格暗合了你对世事不确定的惶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和我说着话，眼睛却往姑娘身上瞟。你以为你能否定一切是因为自己能洞察本质，实际上却是你可悲的自卑心理。”

“这样的对垒到此结束吧好吗。我正在想我们到底是出来做什么的。”

“我都说了，再三强调，我找相好，你找爹妈。”

“可是我不知道我父母在哪，长什么模样，我们没头没脑连方向都没有，到底是要去哪里。”小和尚忽然悲从中来，起身掩面欲泣，不愿坐下。

“依我看，我们现在已然成功一半，动身是这个宇宙最困难的行为。好多人想远走高飞最终困之一隅，每个人都会畅想星光和大海，可惜老是周旋在日渐的琐碎和年复一年的平庸。他们老死时为什么咽不下最后那口气，就是因为此间空气实在是吸腻歪了，一点都不清新，丝毫也不刺激。”老和尚说完拍拍衣服，背着两手肩膀一抖，四平八稳向前去，小和尚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街上行人少了，讨口子却睡了一地。承蒙月光垂青，两位和尚在衣衫褴褛的乞丐们崇敬目光簇拥下，更显佛性，如同下凡泽世的西天罗汉。

原先坐在两人对面的那个黄牙老乞丐见他俩准备要走，终于下定决心追上去，挡在面前，说道:“两位大师，可否为我卜上一卦，我非常想知道下一届的丐帮帮主是谁，我要夺得先机拜码头，那样我便可以混个片区头头来当。”

老和尚:“阿弥陀佛，施主可能是误会了，占卜问卦之事乃道家中人所长。我等出家人不打逛语亦不敢妄下断言。”

小和尚:“不好意思哈，借过借过，我们还要赶路呢。”

老乞丐眼见二人要走，直接躺在地上青石板，横在二人中间。声泪俱下说“哪来的道士，这关外地界压根就没几个宗教界人士。你们做和尚的为什么不愿意做我的指路明灯。我虽然老但也有进步之心，最难能可贵的是我有自知之明，我做不成帮主那就退而求其次做个头目好了，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帮主下步会是谁。和尚行行好，麻烦普度我这个众生之一。”

小和尚顿时觉得有趣极了，哈哈大笑“听说过要饭的，要钱的，要死要活的，没有见过乞丐要一个前程的。”

老和尚分析“依我来看，施主应该琢磨如何在卖惨上下功夫，而不是一味追求投靠谁谁谁这种投机行为。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未来帮主就会重用你，现实问题摆在这。而且我猜你很不合群吧，知道为啥吗？乞丐是不能有野心的，乞丐怎么能谈梦想，你既然不能做一个合格的乞丐，必然会受到同行排挤和你们圈子的束缚。”

“我知道这个道理，打小我这个乞丐就好勇斗狠，到了三十岁都有人找过我当打手。周围乞丐都怕我，所以你看我方圆十尺都没有同伴，连睡觉时他们都离我远远的。我很寂寞，所以我期望得到认同。”

老乞丐喋喋不休继续讲述“刚才说到我打架很厉害，但做乞丐争地盘不是靠打架的，那样犯忌讳。其实被打的人最有地位，鼻青脸肿的别人就会觉得他更惨，业绩就能上去。我们讨口的想让圈子里的人服气不看别的，就看你是不是有乞丐的样子。”

“乞丐的样子又要展开讲。话说我刚才听到你们的谈话觉得好生有趣，有一种第三人称的感觉，就是思绪轻轻飘飘浮在半空，就像盘旋一阵严肃的杂音。你们口中在回复对方，其实都心不在焉想着别的什么事，像在说梦话。我就做不到，我干什么都很努力实在，虽然从没有做成，但我们这边的人都知道，乞丐老吴很敬业，他想做这边的老大。”

“我对自己期望那么高，我一定要成功，别人都知道我的想法，我假如实现不了那真是太滑稽了。我连乞丐都会没脸做的，不做乞丐又做什么呢，你们顺便也帮我想想。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告诉我谁是下一届的帮主，我这里有好些东西准备给他。拜码头嘛，出点血才有回报。为了梦想，我先给你们道谢。”

老乞丐黄牙一张一和，小和尚觉得极有可能这是两排金牙。

老和尚悄悄问小和尚:“咱们遇到麻烦了，别是个傻子吧。”

小和尚:“看着不像，应该是个疯子。”

老和尚扶起地上那要饭的，掸去他身上的泥灰，半空中扬起了类似硫磺味的烟尘。乞丐一脸希冀，挺胸抬头，横着脖子瞪着老和尚。

“吴施主，相逢就是缘分，可贫僧实在不得算命要领。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会实现自己的理想的。这是根据你异于常人的逻辑确定的。理性且客观。”老和尚慈爱地拍拍老吴的肩，又欲前行。

“毋庸置疑我会践行我的梦。我吃的少，要得也少，但我并不焦虑，我踏实且坚定。认准了一件事就不受外界因素的干扰，难道不是吗，老夫聊发少年狂，和尚你有有我这气魄或者说叫风骨？”老乞丐挡在二人面前，在路中央。

小和尚上前一步，东张西望，想了想说“小僧也羡慕你对理想追求执拗的态度，天底下再没有比你更敬业的乞丐。可施主你想过没有，人欲无穷，支撑你生活的那个抱负一旦实现，你将面临的绝对是困惑和迷茫。那时又怎么办，你就会不安于做个喽啰，你便要想做帮主，所以我想问你为什么不一步到位做帮主，那样不是更对得起你不甘平凡的心脏吗。虽然你很踏实，一口一口吃饭，但老施主你确实太老了，极有可能连第一个梦想也无法实现，这个世界极有可能是不容许存在越了规矩的人和事的。我下山不久，但就这几个时辰我真切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疯狂与荒唐，周遭全是怪人和看不懂的现象。偷情的、赌红眼的、平静到面瘫的，一眼望过去你都能想象出他们这些年的活法，我不想了解他们，他们却无意锤击到我心里。这些我无法接受的嘈杂在你看来是正常的，我却悲从中来，我可怜他们横流着的欲望和哀伤。这么多悲欢暗算全挤在一条巷道，挤得我们只能随人流涌动，找不准方向；挤得我们头破血流还不准哭，饿的前胸贴后背还不准叫。所以我羡慕你，你饿了就叫，痛了就哭，不过我还是想劝你:人假如真的无法实现抱负，那么就算了吧，别想了，或者是直接开始幻想，认真点幻想，很好想的，不信你试。”

老和尚“大可不必这么多言语，老衲祝施主好运健康。早夺乞界霸业。天色太晚了，晚安，真的要借过了。”

老乞丐:“大师请留步，最后一个问题。苦海无涯的下一句是什么。”

“阿弥陀佛。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老和尚虔诚地双手合十，神色宁静且庄严。小和尚同样肃穆在师父身后。两个和尚超度着来自老人决绝的梦想，为他挡住了身后清冷刺目的月光。

“不对。苦海无涯，回头是暗，暗无天日的暗。”

老和尚:“心之所向是暗，眼睛看到的就是暗。这我理解。”

小和尚“这么说吧，我们真的要走了。今天晚上不来你这出我们指定吃饱喝足又得回山上，我和师父自下山一直默默给自己和对方鼓励打气。可我们这会才走到哪里，今天最大幸事是遇见了您，您给我们展现了走下去后的最惨的结果。那就是即使远行过程多么艰难，最后无非就是老而穷酸罢了。”

老和尚“这么说来真没甚可怕。”

老吴“不坠青云之志，不移白首之心，不信人间有白头，理想万岁。与君共勉之。”

老和尚“施主，老衲最后也给你个建议。诌文于贵帮建设无效用，两小儿辩日之所以被嘲笑了一千多年不是因为辩日的滑稽，是小儿对话的荒唐。好乞丐怎么会有不切实际的梦想呢，有梦想会让他饿死的。并且你说的共勉，我觉得对我过于重了。”

“老吴别理我师父，他平生最喜说教，逮着个人就把自己的价值观一股脑灌输过去。生怕有和他观点不一样的人，美其名曰是布道，实质却是忽悠。全部为自己行方便，没本事偏学人家统一思想。老吴你说得对，我还觉得理想就是欲望呢。做和尚的求个香火或者安心，居庙堂的要得是胸中抱负施展，施舍者觉得自己又行一善真是仁慈极了。每个人都为自己的本愿找了光鲜合适的伪装，攀附在人与人之间就形成了所谓对理想的追逐，对现实的唾弃。可是最后得逞的人都将他们的理想果实反馈给了现实，然后四处声张，发表追梦感言，把赤子的心脏掏出来供人探讨，最后大家全都这样不讲道理地骗自己骗别人且引以为荣，为人类智慧之光。理想根本就不可耻，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可耻极了。”

老吴“乞丐就是乞丐罢了，我只求终老时混成一头目，如此而已，并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我不会也不愿往深处想。你们和尚看到月亮会打哆嗦，而我只是想月饼想到吞口水。”

老和尚“便就此别过好了。和尚只负责普度众生，不能帮你成为头目。我们唯一的目标就是让你放下，放下便什么都有了，四大皆空时你拥有整个世界。”

老和尚继续说“要饭这个行当，其终极意义是不劳而获，是乞求，是将双腿跪下。你披荆斩棘追求理想就违背了职业道德，这里没有看不起的意思，只是告诫你吃的是张口饭，万不能有奋进争取的想法。这是社会规则，也是职业操守。”

小和尚“老吴要加油了。”

“我未曾质疑过我的梦想，梦想这个词从我嘴里说出来我不会有起鸡皮疙瘩的那种脸红困窘，理想之于我太理所应当了。小和尚你说每个人都可耻，我倒觉得每个人都可爱，我们在途中排兵布阵，结营安寨，机关算尽，难道不是傻的可爱吗。做人一定要可爱，因为我们原本就傻得可爱，为了充分取悦自己，一定更要像个傻子可爱下去。”老乞丐这样说。

老和尚“不谈了，你说的对。”

老乞丐建议“虽然没有得到建设性的指正。不过已是亥时，不如先睡一觉吧。”

小和尚“不了，我头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过夜理应夜宿荒山郊外之类的地方。如果贪舒服刚才我就去找阿丫了，我有预感她会让我睡她那里的。但那样我也不想，实在现在精力旺盛，感觉还能走个百八十里的。”

老乞丐盯着小和尚手中的钵盂，若有所思，一片落叶不知轻重贴在了他槁黄的面颊。他抬起手指方向，昏黄灯下简直就是个垂暮的游魂。

老乞丐说“其实方才突然有个想法，要是我离开这个地方的话，我在另一处还是能继续发展我的梦想的。”

小和尚“施主你莫犹豫，想到就要去做，我们一起走也不碍事，反正大家都昏头昏脑不知道去哪，那么不管去到哪里都是最终的落脚。”

“后来就在刚刚，我又瞬间否决掉了。”老乞丐抬起自己的破碗。继续说“你看我这个碗和你那个差不多吧，但它压根不能用来化缘，只能乞讨让别人行行好。它们所以又不一样，那么我们也不一样。可是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共同讨论了这么久关于理想这么深沉的话题呢，我实在想不通，我也不去想了，于是我便否决了和你们同走的想法，在路上我绝对会无时无刻提问自己，那样费时间又费精力。还是不去了，树挪死，乞丐挪窝我看也是一死。我愿意陷在泥潭里焦灼张望，而不愿意与人为伍，我仍然乞丐可以有梦想，但不可与人同行。”

老和尚“你究竟要怎样，我们真的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