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伫立在远山之巅，迷离的眼神中透着无限的迷茫与怅然。静静凝望着天边，但见青山如黛，碧水长天，想这世界如此美好，我却竟无一处得以安身。忽而又见夕阳之下北风呼啸，飞雪漫天，绚丽的晚霞中白鹭成双，相偕相将，更是倍感孤单与凄凉。冷风拂面，云雾之中，白衣飘飘的她，恍若天上仙子。无声的泪，已是满面。
猛然回想起当年，自己年少之时，那个意气风发的英挺少年。自己曾是多么深爱着这位少年英侠，每每为他那倚剑笑长风的英姿所倾倒，为之魂牵梦萦，辗转反侧，未曾须臾而忘之。她知道，他也爱她。
但她从未流露出过自己爱他的任何表现。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自己有多爱着当年的那个似乎永远那么意气用事的少年。
直到那一天。那一天，那个已是濒临覆灭，在乱世的风雨中摇摇欲坠的生身之国强行征兵，严令所有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必须前赴军前参战。
没有办法，他去了。临别前，一个平静的夜里，就在这里，这座低矮的小山上，他将那柄从不离身的佩剑摘了下来，轻轻地捧着剑鞘，默默地递给了她。他很贫穷，那一柄宝剑就是他惟一的“财产”。她知道，那是他对自己最后的赠礼。此去存亡未卜，生死无期，很可能今日一别，再难相见。看着他眼中那一抹似有些期望与希求的光芒，不知为何，她却依然没有道出自己内心那真挚的情感。
似是强迫自己般地摇了摇头，她看见对方眼中的那一抹光彩忽而黯淡了下去，神色间也显得有些失落。
她依旧不发一言。
他默默地将宝剑收起，将它挂在了旁边的一株小冬青树上，然后，同样不发一言，深情地凝望了她最后一眼，随后迅速回过身去，逃跑般离开了。
但她分明看见，他离开前眼中那一滴晶莹的泪光。
直至消失在视野中，他没有回头。只剩她怔怔地站在了这里，幽幽望着天边落月，一动不动，直至东方发白。
……
至今，倏忽已是二十年过去了，她已经年近四十，他却始终杳无音信，这座山峰也早已成了废墟，二十年来荒无人烟。她依然守在这里。日夜枯守，日复一日地伫立在这里，常常一站就是一天。望眼欲穿地盯着他离开的方向，多少次地看到一个身影，便即欣喜若狂，却又紧接着猛然发现恍惚中那身影便消失在了视野中。多少次梦里见到他那英俊的身姿，向他忏悔自己当年的愚蠢使一对璧人二十年不得相见。她为之朝思暮想，却终究不过一场梦幻。
她没有走。
若不是前些天她猛然在县城衙门上白纸高悬的阵亡将士抚恤榜里看到了他的名字，她可能会为他枯守一辈子。
不知为何，当她得知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时，她却并没有太多的悲伤。或许二十年来，她早已变得无悲无喜了罢。
天人永隔，生死无话。
······
沉默地望着穹苍，这繁华往事，早已成为昨日忧愁，不堪回首，徒增伤痛罢了。
一朝梦醒，恍若隔世。她几乎已经忘记了他的模样，只记得当年自己曾是多么深情地爱着这个人。她甚至分不清他到底是她今世的爱人亦或只是在前世与之相恋。甚至——难道他只不过是自己梦中的情人么？他真的曾经存在过么？还是说，这一切只是出自我的幻想？
现在，在她心中所余下的，也只是那一缕缕平淡的记忆了。
······
陡然间一声满含悔恨与悲愤的长吟激荡直冲云霞，激越破空。而后，幽咽低徊的歌声轻轻响起，轻柔往复，时断时续，似哀怨，似倾诉，如长风夜穿林海，如寂寞风雪飘摇。一时间，天地间乾坤万里中，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在这孤独的世界上，无依无靠。
……
邪——
风雪中那夕阳与我往世繁华······
伤往日岁月华年，叹从前无心珍重
梦中是谁，形单影只
问我缘何失去，只因太喜欢，所以才疏远
假作风轻云淡，道声一切已成过往，就此放下不必再回想
谁知我心中常叹，白露已成霜，蒹葭不久长
假作无心人不知，其实爱得太深沉······
……
依旧是这座山头，她轻轻取下那一柄长剑，轻轻抚摸着那剑上岁月染就的风霜，试图从中再找到与他相关的一些回忆。
望着那棵已经长得茂盛无比的冬青树，她猛然拔出了长剑，凄然一笑，朝自己那如寒玉雪白的美丽脖颈上一挥。寒光闪烁间，一股凄艳的红激射而出。
树，风华正茂。——人呢？
骤然间她眼前仿佛又一次浮现出了他那向她祝福的微笑。她只觉一股勇气涌上心头，此刻，她仿佛便是天地之主。
这是一种冲动。此刻，她突然明白了当年那个貌不惊人的少年究竟为什么能够那样吸引住她的心魄——那种只属于江湖剑侠的意气。在他身上，似乎永远洋溢着青春的热情。
她也终于明白了当年的自己，当年自己为何是那般冷漠。
为什么？
只因太喜欢，所以才疏远。
蓦然之间，她突然不再悔恨从前。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里，她终于可以安心地道一声：
“此生无悔。”
那声音极轻，极轻，却并未随风而飘散，而是在那幽静的山谷中，回荡，久久不绝。
……
一个身影缓缓出现在那燕山之巅。
“我回来了。”他轻声道，“是的，我还活着。十多年来，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不要怨我不来与你相见。蒹葭注定不会久长。当爱情到达顶峰，下一步，也就是悬崖。相处久了，必定互相渐渐相怨，最终由爱转恨。与其未来痛失所望，何如让这一场爱恋在风雪中永远凝结，永远保持住它最美丽的模样。
“只因太喜欢，所以才疏远啊。”
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容——那是在尘世纷乱中最终得到解脱的快乐。
轻轻俯身拾起那柄宝剑，他一剑刺在了自己心窝之中。
……
风，依旧和缓；雪，依旧轻柔。一柄宝剑静静地躺在苍茫大地上。一张微微发黄的诗笺在风儿中缓缓飘落，滴滴泪痕下依稀可见四字歪歪斜斜的篆书：
离人何处。
……
一切，都是那样平静。天地间仿佛万物都已经静止，时间，仿佛已经定格。只剩那风、那雪，依旧呼啸，不改从前。
过去，他们曾来到这个世界上，留下了许多平凡的往事。现在，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无踪无影，无处可寻。
……
多少年过去了，再无一人来到此处，登上这座小小的山峰，来见证历史的种种过往。而那柄宝剑，也就此长埋于黄沙之底，再不曾出现在这尘世间。
只是，在那剑的背上，却隐隐显现着无数泪水化成的斑痕，至今未曾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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