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年前,与一个朋友写命题作文 。红色与蓝色。 关于红色,我写了《年少时光》,蓝色,是这一篇 。
那时年少写文 ,不过编些爱情的故事,其实爱情多样,哪一个都不能较了真。
他在夜里回到故乡。风急夜深、他脚步很轻,翻过矮墙,他那间屋子没上锁。轻轻推开了,摸黑到了屋内。风吹过窗上残破的玻璃,吹到他身上,他觉得冷了。于是慢慢的坐到地上,停了停,摸出一支烟,点着了,随即火机熄灭,只余下一点烟头的光亮。他轻轻的吐了一口,烟雾散到屋内,随即被风吹散。
外面的风带着哨子,窗子发出哗啦啦的晃动。一支烟抽完了,他站起身,到桌子近前,弯下身,拉开最下面一个抽屉,掀开上面厚厚的杂物,自下面抽出一张纸来。摸黑展开,手抚上去,涩涩的不知是尘土还是已发了霉变了质。他打开手机照明,他知道还是这一张画,上面蜡笔的颜色早被磨的淡了光泽,但原意未变:整张幅画完全是蓝色,海水,海鸟,海边的人,连太阳都是蓝色。他把画叠好,放进口袋,出了屋子,往正屋看了一眼,家里人都在熟睡,他轻轻的又翻出了院子。
画是她十一岁时画的。村子里穷,他只找到一支蓝色的蜡笔给她。她趴在街道的一块石板上涂颜色,海水,海鸟,人物,太阳,都涂成了蓝色。他在一边看她,看她梳的整齐的辫子,辫子末端白皙的脖颈,看她认真的有些绯红的面颊,看的呆了。她将画展到他面前,说:你看,这就是我家乡的海,比这要大,比这要蓝比这还要美。他羡慕的说:那么大呀,比村西的大水库还要大吗?
她一撇嘴:比那大多了,一百个水库也没那大。他嘿嘿一笑,说我没见过呢。她托着腮,自语道:可能我再也回不去了,爸爸说我们永远也不回去了。他不知怎么安慰她,只能默默的陪她坐一会儿。她的爸爸曾是这个村内的文艺青年,年少离乡,十几年后带着她回到村内,只有她一人,大人们开玩笑问她妈妈呢,她说妈妈去了远方,不回来了。大人们便笑说是不要你们了吧。她不辩解,然后沉默。他与她家都在村子的西边,是新批的小宅子,村内黑的早,校又远,自然的他与她成了朋友。他生性倔强,又沉默少言,她心细,比他又长了一岁,在外面生活过,见得比他多些,所以,他对她的话多是听从的。
后来那幅画他收了起来,最初只是一时兴起,后来也忘了。直到两人年纪渐长,又聊起小时候,他说,我还放着那幅画。
她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欣喜。随他到他屋内,翻出来。她对他说,她要回海边看一看,幼时的记忆在心内的思念愈加深刻。他便说,这不是你家吗?
她轻轻一笑,说,我更喜欢那里。她后来一直看那幅画,看的久了,忽然叹一口气。
高考前夕,她的父亲在家内服毒自尽,几日后才被人发现,等她闻了信自校内回去,满院子散发着尸体腐烂的气味,她当场呕吐,然后昏死过去。对于她父亲的死因,有众多的猜测,但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其中的原因。她不知如何来处理,是他帮着她一起料理后事,匆匆下葬。关于他与她的关系,村内人也一直猜测。村内只有他与她考入高中,想着若是因这样而动了情也在情理之中,甚至有些亲朋要等她丧事完后,代她去他家提亲去。
每次人散去后,他便在她家陪她在屋内坐着。不说话,一直坐到夜深。她穿着白色有孝衣,在灯下无语,白衣映着她的黑发。他只是在一边偷偷的看,不知说什么。
高考后,他与她都落榜。
九月时,他送她进城。她说,她去打工,然后去看海,去她小时曾生活过的地方。他都听她的。那日天晴的极好,庄稼的上面天蓝如镜,他骑着车带着她,穿过乡间土路,去城内坐车。风吹来的热浪夹着她的脂粉气一起袭到他的鼻内,让他有些舍。许多话他仍没有讲,但他不知她这一走,要走多少时间?
他问:什么时候回来?她说,不知道。他又说,要记得联系。
她应是点了头吧,他在前面看不到。
到城内,送她上车。她坐在车内向他挥手,他用力的挤出一丝笑意,又对她说,记得写信。
她一走十年。中间她断续的来信,说她已看到了海,与她小时候一样,没有改变,只是她长大了。她说她已在一个城市打工,慢慢攒钱,然后在一个海边的村子内买房子住下来。后来,她说挣钱好难啊。
他也知挣钱是那样难啊。他为了生计,一样在城市的打工生活中慢慢长大。从通信到电话,她的字轻柔隽秀,让他想念愈烈。后来听她的声音轻轻的如在云雾之间缥缈,虽是动听,却是距离越来越远。十年的时光,对她的印象,只停留在十几岁的样子。
直到他生活有了些底子,便对她说:我去找你吧。她在那端犹豫一下,然后说,好呀。
他几乎认不出她了。她很瘦很瘦。几乎只剩下骨头。她穿了一件特别肥大的毛衣,下摆快到膝盖了,她的身材根本不足以将这件衣服撑起。头发更长,很醒目染着蓝色的眼睫毛,脸颊瘦的只剩下一双眼睛忧忧凄凄。
他恍然失神: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不回家?
她抽烟。抽的很凶。在两人谈话间,她一根接一根的抽,蓝色的烟雾始终在轻轻萦绕,她手指虽然仍纤细,但因长久吸烟的缘故,上面留下了很深的烟熏过的痕迹。
她勉强一笑,为了挣钱嘛。好几份工作。
见到他,他又恢复以前的沉默。许久才说,我们都长大了。
她一笑,是啊,我们不再是孩子。
他说,回家吧。好不好?我养你。
她掐灭了烟,轻轻道:不是说了吗?我们都大了。十年之间,我们都变了,生活百态,我们早已不是当初的我们。
他只好说:那我也不走了,在这我陪你。
她看着他,拿起桌上的一根火柴梗轻轻的砸了他一下:你呀。
他留在这个城内,为了平时能与她见上一面。只是他不再提回去之事。她从不让他去她住处,每次分开从不让他送她。渐渐的她会去他的住处,聊些小时候的事,开心时,她会轻轻的微笑,在烟雾之上,她的笑容憔悴,眼神黯然。
他还记得家乡的吃食,亲自下厨做些给她,炖汤给她喝。只有在这时,她的脸色会变的红润,眼神也有了光彩。
她说,我把你当亲人。
他听了不知是喜还是悲。
在村内许多人早已把她忘了。偶尔提起时会再想起,然后又忘掉。只有他仍在每年节气时,去她父亲坟头烧纸。现在他直接随她到一个城市,有时间炖汤给她喝。
所以她说她把他当作亲人。其实,他心底不愿承认。他开始后悔,他应当早就来找她的。如果早些,是不是她会是另一种样子?
她从没问他有没有恋爱过。连他现在具体做什么工作也不问。而他问她到底做什么工作时,她一笑说,是替别人做事。就是累些。
春风解冻之时,这个城市忽下起了雪。他忽然发现,自上一周后,她仍无消息。打电话,关机了。直到此时,他发现自己仍是不了解她,连她在哪一个角落也不知道。他看着天空发呆,想着又回到了以前,她已离去。这一段的时间宛若梦境。或者,本就是梦,她根本不曾在现实里出现。
直到有雪落下来,让他清醒,天地之间纷纷扬扬。
然后他在雪中接到警方的电话。她死了。自高楼坠下。
他不信。他在太平间看到她摔的血肉模糊腿脚具断,支离破碎面目全非。整个人蜷缩在那件肥大的毛衣内,像被扯断了线的木偶。他不相信就是她。他呆愣半晌说不出话,随后一口血喷了出来。那一刻,他才知她一直在他心底不曾离去,从少年时种下的根,已与他血肉相联,密不可分。
检测报告说她已有了两年的吸毒史。死因是从高楼跳下自杀。他想不出她自杀的原因,就像当年她父亲一样,心底的秘密从不示于外人。
从医院出来,大雪已掩盖了整个城市。她在雪中遁形,无迹象可寻。
他回到乡下,翻出那张画,然后带着她骨灰来到海边。将画点着,伴着她的骨灰一同沉入大海。
他在海边坐了一夜。看着潮水涨落,看着海水随时光的转动而改变颜色。
后来他在海边睡着了。梦里梦到了她画上的景象。她与他都穿着蓝色的衣服,站在海边,看着蓝色的太阳伴着海鸟慢慢升起。
然后,她回过头,说,太阳怎么是蓝色的呢?你要帮我多找几支蜡笔呢。
他猛然惊醒,睁开眼,蓝色的海水已浸满了整个天空。
BY 益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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