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万事终有三个字,来不及。
一
“所以这个真是宝贝?”
在我面前坐着的蓝衣男子,一只脚踩在椅子上,逆着窗子的光,盯着手中托着的茶壶。他把那茶壶在手里翻来覆去的转了几个圈,然后揭开壶盖瞅了瞅里头,接着又敲了敲壶身,耳朵贴上去听了听脆响,最后把茶壶轻捧到桌上,装模作样的点点头,“嗯,看起来着实是个宝贝呢。”
“呵。”我嗤笑一声,“在我面前做什么样子,这东西是宝贝又怎样?不是宝贝又怎样?你能识得出来?且不管怎样,你不都得花钱买下来?”
“唉••••••”蓝衣男子叹了一声,“我这老实巴交的人,也就这么点爱好了,说吧,这次你开什么价?”
蓝衣男子是一名杏林医师,在镇上有一间医馆,医术算得上高明,平日里镇上的人都尊他一声“杜先生”。他没别的什么爱好,唯独爱集些灵物——沾染了灵的气息的物品。他也是我不多的,可称作朋友的人。
我捧起桌上那个壶,看了看,那壶上沾染的灵的气息,如水纹一样向外晕漾着。
二
半年前,一家布铺的人找到我,请我去他们老板家除灵,我去的时候是一个年轻人接待的我,他是布铺的少东家。
“所以,少东家请我来究竟是何事?”我问道在我面前的人。
他神色憔悴,形容消瘦,双眼漫着血丝;他双手捧起茶杯喝了口茶,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向我说道:“是我父亲的事情。”
“在一年前,我父亲从他一个朋友那边购得一个茶壶,从那之后便对那茶壶爱不释手,每天必要亲自泡上五六壶茶,坐在房间慢慢喝,后来更是去寻了几部茶经,买了上好的茶叶,日日钻研。起初我们还觉得,父亲终日忙于铺子的里的事情,现在有个爱好修身养性,倒也是件好事。可是后来,父亲越发痴迷,恨不得钻进这茶壶里头,身子骨倒是越来越弱了,起初只是行走乏力,后来身子骨越发弱了,如今只能躺在床上。这•••••”
少东家说了许久,初始还算平静,越是说着越是情绪激荡,到后面,却似一口气卡在喉头,只剩下些焦急,也有些手足无措。
我也喝了口茶,问道,“令尊既然病了,可有找医师来看过?”
“自然是有的,前前后后找了好几位大夫,”少东家缓了语气,但随即声音又扬了起来,“可是那些庸医,一个个的都说什么不治之症,什么积久成疾。我父亲,分明是被那茶壶勾了魂劫了魄才会如此的,他们哪里知道?哪里知道!还说什么来不及了,什么早日准备……”
“少东家也不要着急,”我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等他情绪缓和些了,又问道,“既然怀疑是那茶壶的祸害,将茶壶丢了便是。又何必等到今天?”
“父亲不让。”年轻人说道,“为此事我被父亲骂过数次,后来见我们闹得多了,父亲索性就把那茶壶揣在怀里头,日夜不让我们碰触了。”
我点了支烟,吞吐了两口又将烟灭掉,便对年轻人说道,“既然如此,少东家,先带我去见见令尊吧。”
年轻人带我进了他父亲的卧房里头,在床榻上,一个如同干枯木枝一样的老头靠坐在床头,闭着眼安静的睡着。年轻人立到窗前,躬身向那老人说道,“父亲,我带了先生来看你来了。”然而那老人似乎是没听到一样,眼皮子都不曾动一下。
“父亲就不要生我的气了,”年轻人脸上挂着微微讪笑,“这次带了先生来,只是替父亲瞧病的,等父亲病好了,我也和你一起喝茶,不喝酒了,你便不生气了吧。”
那老人依旧坐在床头,一动不动,似枯木一般。年轻人楞了一下,仿佛察觉了什么一般,随即颤抖着手去握住老人的双手,嗓子哑着轻喊了一声“父亲”,而后不可置信般探了探老人的鼻息,接着整个人一怔,似烂泥一般瘫软在地上,整个人扑进那老人的怀里,撕声哭了起来。
“父亲!”
年轻人嚎啕不止。
那老人,走了。
三
之后几日,布铺便关了门,为老板做了白事。我本来对那茶壶有几分好奇,但遇上了这等事情,也不好叨扰,打算回去,那年轻人却帮我在镇上找了家客房住下。住了几天,那年轻人便敲门拜访,递给我一个包裹,我打开,便见那包裹里头是那个茶壶。
“这东西便交给先生处理吧,”年轻人把包裹递我后说道。
那茶壶是石壶,壶上雕琢精美,想当时他父亲购买的时候是花了价钱的。我正诧异,那年轻人又接着说道,“父亲因这东西而去,我虽恨这东西,但父亲生前宝贵的紧,我也不好毁坏此物,但我又着实留它不得,想来也只有先生能够存着这东西了。”
我将那茶壶捧在手里,随即便感受到茶壶上附着的灵的气息,平淡而绵长,并非恶灵所留下的。
“少东家,”我对年轻人说道,“虽然我确实能在这茶壶上感受到灵,但并非恶灵的气息,令尊去世恐怕和这茶壶没什么关系。”
年轻人眼神落寞,“与这东西有关也好无关也好,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毕竟父亲,父亲走了啊。”
年轻人走后,我便收拾东西离开了客房,之后便寻了一家贩卖茶具的店铺,请老板看了这个茶壶。
“这着实是个宝贝啊。”那老板把那茶壶捧在手里,满眼精光的盯着。
“这茶壶无非是做的精美了些,也就有几个价钱,怎么就算得上宝贝了?”我问道。
“先生不入此道,自是不知。”老板将茶壶放到桌上,指着茶壶与我讲道,“这石刻壶本就是一门极难的手艺,从这选材,便要极准的眼光和经验,稍微差着道了,选的石材内有裂纹,有杂质,刻出来的壶便不堪用。之后是润材,用清水浸泡数月,数月之后才能雕刻,而其后每刻一层,便需润材一月,如此下来一个石刻壶需得一年多才成。期间雕刻也是得聚精会神马虎不得,力道角度都不可有一丝差错,轻则留下些缺角,重则生些裂纹,这些都决计是不堪用的;那些师傅平时需得养足精神,切不可累着怠着,所以一年能出五个壶,便是极好的了。”
我正惊讶于这一小小茶壶中的诸多门道,那老板又说道,“这门手艺自是难学的很,当今也就一位师傅能造出这等的物件来,你手中的这个壶,看那壶底刻印,当是他的手笔。可惜啊,如此的一门手艺,怕是要绝咯。”
“如此好的一门手艺,自是有人愿去学的,怎么会绝了呢?”
“唉。我们行内人也道是如此啊。可不知为何,那位师傅十年前突然花了大价钱,将他此前所刻的几十个壶购了回去,合着那一屋子的家业物什尽皆砸了,将他底下学艺的徒弟们都赶了出去。此后也不再刻这壶了。这门手艺怕是绝在他手里了啊。”而后那老板转向我,“先生手上这壶怕是当时那师傅没寻到的,当今倒没几个人识得此壶了,先生不如赏个脸,把这壶卖给我,价钱都好说。”
我笑了笑,这茶壶自是不能卖给他的,便与老板问了那师傅的所在,之后便告辞,去寻那师傅去了。这壶上诸多的疑问,怕是得去到那师傅那,才能知一二。
四
在某处山脚的村庄,因为山上石材质地密好,村子里有许多以刻石为生的手艺人。我花旬月时间到了村子,在村子里打听了许久,才在村子边的一所旧屋找到了那师傅的所在。
“你走吧,父亲不见外人。”一名身形瘦弱的中年汉子在门口立着,神色落寞的看着我。他是那位师傅的儿子。“父亲已经好几年不出门也不见外人了,你若是来求壶的,他刻不了了,若是来学艺的,他也教不了了。”
“你误会了,我来是想知道一些别的事情。”我从行囊里掏出那个茶壶,递到他面前,却瞥见他眼里陡然生出一股子厌恶。
“魇壶!”他咬着牙嚼出两个字,沉默了一会,然后默然道,“你拿这东西来做什么?我们已经没钱了,也买不起这东西了。”
“我并不想把这壶卖出去,”我说道,“我想知道的,是这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中年汉子盯着我一会,眼神中是难以理解的疑惑,之后却告诉了我一些事情。
当年,他的父亲学了石刻壶的手艺,不消几年,也成了一位颇有些名头的手艺人。一年又过一年,他父亲手艺越来越精,名头也越来越大,每年刻出的石壶也是供不应求。到了某一年的时候,他父亲在山上寻得一处颇好的石材,质地密好,手感温润,于是采了回去,刻成数个壶,都卖了出去。然而之后便听说了,有人家的老人购了那些茶壶,不久就去世了,那老人去世的时候,手上还死攥着那个茶壶。后来,那流言愈演愈烈,尽说些他父亲刻出的壶里藏着邪祟,是带来梦魇的壶,称那些壶叫魇壶。
他父亲一辈子手艺人,行的端坐的正,最看重的自是手艺人的名声,那从他手上出去的东西,是决计不允许别人污蔑的。他父亲听了这些的流言,想要辩驳,却有心无力,毕竟那些将死之人捏着茶壶的场景谁也道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当下便气急攻心,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缓过劲来。之后他父亲变卖了家产,将之前刻的壶能找到的尽数买了回来,尽数砸了,那些找他学艺的也都赶走了。本来还算安康的一家,就这样破败了,一门可立世的手艺,也无人传下去了。
“我能说的也就这么多了,当初父亲找到石材的地方,就在这山上,你要是想去我带你去。”那中年汉子说道,“我也不抱什么希望,但如果,你能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管是怎么一回事也好,一定要告诉我父亲,我不想父亲一辈子挂着件不明不白的事。”
我随着中年汉子去了山上,那是一座普通的山,几株树,多些杂草,遍处都是采石所留下的坑凹。我跟着中年汉子在山上摸爬不久,便去到了他父亲之前采石的地方。几块山石从山体里钻了出来,山石前头是采石留下的坑迹。
“就是这里了,”中年汉子说道,“这里我也来过许多次,从未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我却看得分明,这里,是两道山脉灵络的交汇处。
五
我离了村庄,回了之前的镇子上去。
虽然找到刻壶师傅的家里,但是并没有找到可靠的头绪。目前说来,至少能肯定,这茶壶虽然有灵的气息,但绝对不会害人性命。但为何那些将死之人会揣着茶壶不放,思来想去,我也说不清道不明。但突然间灵光一闪,那些人去世前的情况,最清楚的莫不是当时的大夫了。
我找到了为那布铺老板看病的大夫,询问了当时布铺老板的情况。那大夫斜眼瞧了瞧我,便说道,“那人的病两年前我就瞧过了,他脸色蜡黄,手脚无力,右腹有肿痛之感,这分明是肝脏出了问题了,当时开了药让他调理,忌酒。可那人哪里肯听,正是酗酒无度害了他的命。”
“如此说来,自然不是这茶壶害了他的性命了?”我问道。
“自然不是。你既然来找我问这事情,也是不信这茶壶索命的说法的。”大夫说着,又瞧见我手上的茶壶,“不过这茶壶也是有异。说来得了那病了,整个人当是痛如刀绞,可是只要他手攥着这茶壶,便感觉不到病痛一般,你说这是为何?呵!那人的几个亲眷还道是这茶壶里头有什么邪祟,我看那,若不是这茶壶,那人走的时候怕是真要遭罪哦!”
“既然是这样,那为何••••••”我又问道。
还没等我话说完,那大夫又斜眼瞧了我一下,“为何那家人会说是这茶壶索命?呵!所谓关心则乱,死马当活马医罢了。这镇上就这几个大夫,都瞧不了,搁着谁身上,不都得揪着这最后一根活命的稻草?就算是知道那分明是不对的东西,可就有那么一丝的希望,那也得死死的抓着啊。万一就真是这茶壶索命呢?”
我却良久说不出话来。怕是之前那些传出魇壶流言的人,也是这么想的吧。
与大夫告辞,我便回了客房住处,天气本就阴沉,在半道上下起雨来,我三步做两步跑了回去,却还是被淋了个透湿。
“阿嚏!”刚到房间我便打了个喷嚏,随后便止不住,连忙换了衣服,却忍不住头痛起来。想来是淋着雨了,不小心着了风寒,看屋外风雨大作,怕是得明天才能去到大夫那求几味汤药了。于是乎,忍住头痛去与店家要了姜茶,等到身子暖了,便在瘫在床上昏昏睡去。
睡梦间依旧觉得头痛的厉害,仿佛整个人在坠落一般。恍然却做了许多奇怪的梦,一个画面接一个画面的闪过,周身缠绕着似灵非灵的生命,无助的身影追着一个人影奔跑着,直到跑进无尽黑暗,掉进漫无边际的灵的海洋,挣扎着叫喊着,声音在耳边呼啸而过,又沉进无边的黑暗中,整个人慢慢掉落,只能看见一点点的光,一点若有若无的光。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如同溺水的人挣扎出水面一般,大口喘着气,身上衣衫已然湿巾,贴在身上,床褥也被汗水印出一个人形。
我扶住额头,努力让自己从睡梦的惊愕中醒过来,本该头脑昏沉的我,却感觉头痛好了些,心想店家的姜茶着实有用,出身汗果然身体轻便了不少。一转头,却瞥见在客房桌子上,宛若一条游鱼的灵,盘绕着石刻壶游动,一摆尾,便穿透壶壁,在半空留下一道光影。
美若月光的灵。
六
“连翘,你知道的,是一味药的名字;也是一种灵的名字,是极其少见的灵,以生灵的病痛为食,但是只能让人感受不到病痛,却不能除了病根。”我望着眼前的蓝衣男子说道。“这茶壶是灵络节点的山石刻成的,本就灵气逼人,若是有些病气沾染上了,便容易招来连翘。”
“所以这非但不是索命的魇壶,反倒是治病救人的利器了?”蓝衣男子把玩着茶壶,向我问道。
“治病救人谈不上,不过也就能让受了病痛的人少受些折磨罢了,也正因为能减掉病痛,所以那些将死之人死前也一直揣着这茶壶。”
“如此,那也算得上是功德无量了。”
“是啊,功德无量。”我叹了一口气,“只可惜刻出此壶的师傅,我却来不及告诉他。等我赶回他村子,准备告诉他这些事情的时候,才知道,当时我离去不足半月,那师傅便走了。”
我沉默了许久,又默然说道,“你说那师傅,怕是到死都没法解了心结吧。”
蓝衣男子看了我一眼,便说道:“我知道你在怪自己,若是早一点去了,便来得及帮他了了心结。”说着他站了起来,“可你能帮他了了心结,能帮他传了手艺吗?你若是早生个几十年,早早遇上此事,怕是他也不会有什么变卖家产的事情了。但你能早生个几十年吗?”
“我是大夫,最讲究的就是尽人事听天命。否则在我手上有人病了去了,我若放不下,难不成还当自己是屠夫不成?”那蓝衣男子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你既尽了人事,结果如何,便是天命当如此了。”
我又沉默许久,而后挤出一丝微笑,“是啊,尽人事,听天命。”随即又呢喃道,“可那师傅究竟错了什么,致他天命如此呢?”
他也微微一笑。随即也沉默了。
我记得那中年汉子跪在他父亲坟头,撕声裂肺的哭着,那一片山野上,没有风声,没有雨声,没有雷声,只有他的哭声,一直在我耳边,萦绕不绝。此刻,似乎也渐渐听不见了。
终是来不及。
也只是,来不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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