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更喜欢在哪一边长大?”偶尔我也会问下自己这个曾被很多人问过的问题。
我一出生就被卖掉了,确切的说是出生前半年就被卖掉了。那是1988年,怀了我的女人那年已经43岁了,尽管做了结扎,她却连续三次怀孕。前面两次她都去做了流产,第三次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于是她决定偷偷把这个小孩生下来。当时她家里已经有了2个小孩,丈夫是国营煤矿的在编工人,政策上不允许他们有第三个小孩,经济上也无力再抚养一个孩子。他们的打算是,等孩子出生后把他或者她卖掉。卖自己的孩子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在闽南农村却自古有之,其实就是把自己的孩子有偿过继给别人。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自己做生意的弟弟,想让他帮忙联系一户条件好的人家。她的弟弟回答说:“如果是女孩,我帮你给她找户有钱人家。如果是男孩,反正都是要给别人,咱家人丁一直不旺,你不如给我吧,我给你三千块。”“交易”就此达成。当时她丈夫一个月的工资是70块。
半年后,我出生了,男孩。女人的弟弟,也就是我今生的父亲兴高采烈地给了她约定的三千块钱和一笔额外的营养费,要她照顾我到满月,让我可以吃一个月母乳。满月那天,他们举行了一个过继仪式。闽南这边,养子被称为“媳妇儿”,过继的仪式也跟娶媳妇有点像,要给“聘金”“聘书”。完成仪式,把我抱出门的时候,父亲回头跟女人说:“我们都对他的身世保密吧,我会跟人讲说他是我从外省人手里抱养的,这样你们不会有麻烦,我们也好带。”女人答应了。
我到家后,父亲大宴亲朋,向众人宣告家里多了一个男丁。当然,正如他跟女人说的那样,他告诉别人我是从外省人手里抱养的。
二
从我离开的那一刻起,女人开始了她一生的悔恨。我曾无数次的想象过卖掉自己孩子的感觉,我想那大概就像被截去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吧,无论你之前有过怎样的心理准备,“没了才知道什么叫没了”,真正失去的那一刻,你才能体会到那是多么巨大的不舍和牵挂。女人每天都被这种痛苦折磨着,母性的本能成了她背上沉重的十字架。她觉得自己再也背负不了这一切了,她想要回自己的孩子,即使她的丈夫会因此失去工作,即使她对自己贫穷的家能否再填饱一张嘴也没信心。可是她不敢跟我父亲说她后悔了,按照风俗,举行完过继仪式,孩子就像嫁出去的女儿,是不能再要回来的,而且她知道自己的弟弟是个多么强硬而自负的人,他绝不会答应她的反悔的。一个月后她听说我的父亲到外省进货,一直压抑着的冲动爆发了。她跑到我家里想把我抱回去。我的爷爷,也就是她的父亲试图阻止她,结果被她一把推倒在地上。在我十岁的时候,有人给我讲了这一段,然后笑嘻嘻地问我,她的那一推是不是说明了她是个无情而可恶的女人。我,沉默不语。
数日后我父亲上门问罪,质问女人是否还当他是自己的弟弟,告诉她收养的事已经在祠堂告祭过祖先,木已成舟,不能再反悔了。女人畏怯地说,她只是想让孩子再多吃几天奶,并不是想反悔,然后泪如雨下。父亲的口气缓和下来,说,“你放心,我一定将他好好培养成人。”
我又被父亲抱回了家。
女人的这次冲动使得父亲之前掩盖我身世的努力都白费了。因为是立过军功的退伍军人,女人的丈夫没有被单位开除,只是挨了个处分,并且被扣了很多年工资。两家人的关系自此也变得微妙起来,极少再来往。
三
父亲在改革开放之初就开始做生意,当时已经是地方上颇为风光的富人。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出去玩,每次碰到陌生人问我是谁家的孩子,我都会很大声地说出父亲的名字,然后等着对方惊叹:“你父亲很有钱啊。”他没有对女人食言,为我提供了非常优越的生活环境,并且视我如己出,疼爱有加。很多时候,因为我身份特殊的关系,他对我的关爱甚至要多于他自己的三个孩子。当然,他的妻子,我的母亲,也非常疼爱我。在丰富的物质和精神关爱中,我像其他幸福的小孩一样快乐地成长着。没人跟我提起过女人,我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那样的身世,直到小学一年级,那年我7岁了。
那天放学后我跟几个同学一起在操场玩耍。我们玩的是一种在地上画很多个方格,然后在里边比谁踢小石子踢得快而且不压到线的游戏。那天我赢了很多,得意忘形地说了句“你们真笨。”这话激怒了一个高个子同学,他阴阳怪气地说道:“你狂什么狂!以为自己家里有钱了不起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的丑事,你不是你爸你妈生的,你是个‘媳妇儿’!”
“你胡说!你敢再说一句我就揍你!”我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侮辱,火冒三丈。
“再说就再说,我难道还会怕你?你就是个‘媳妇儿’,我爸跟我说你是买来的!”
我冲上去跟他扭打在一起,但是他个头要高大很多,很快把我摁倒在地上,并且叫嚷道:“你是个野种,我要告诉全班的人你是个野种!”我拼命挣扎着想要起来,却被死死地压着。突然我的手摸到了我们游戏用的石头,一把抓过来朝他头上拍了过去。大个子“哎呦”了一声就翻到一旁,痛苦地打起滚来,嘴里发出杀猪一样的嚎叫声。我抬头看到他的双手捂着头,暗红色的血从指缝里渗了出来,像条蛇一样蜿蜒而下。。。。。。
父亲来班主任办公室领我回家的时候一脸严肃,可是什么话都没有说。觉得自己闯了大祸的我小心翼翼的跟在他身后,不敢弄出任何声响。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拉了拉父亲的衣角,小声地说:“爸,是他先骂我是个‘媳妇儿’,我才打他的!”父亲回过头来,拉起我的手,缓缓地说:“无论怎样,打人都是不对的。快点进屋去吧,大家都在等你一起吃晚饭呢。”
父亲母亲并没有就此把我的身世告诉我。也许他们是觉得时候未到,也许他们是不知道如何向一个7岁的小孩讲述这一切,也许他们觉得我自然会知道。
那一架只是个开始。小孩是最可爱的,他们天真浪漫。小孩也是最残忍的,他们还不懂得顾及别人的感受。他们会嘲笑和欺负另一个小孩,仅仅因为他笨,他穷又或者因为他的身世特殊。大高个之后,每次我跟同学起冲突,他或她马上就会说出“媳妇儿”这个词,而且从他们口中透露出来的信息越来越多,越来越完整,例如他们说我的姑姑才是生我的女人,我的生父是山里矿务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矿工。慢慢的,我意识到也许他们说的是真的,不然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这么说?我开始在心里想,我真的还有一个爸爸妈妈吗?他们说的那个姑姑,我怎么毫无印象呢?她长什么样?跟妈妈一样有一条长辫子吗?我开始想象他们的样子,甚至还梦见过这两个模糊的形象。不过,这些都藏在我心里。当有人称我为“媳妇儿”的时候,我依然会愤怒的冲过去和对方扭打起来。
一年之后的寒假,我梦里的模糊形象变成了真人。我的家在一个小镇,只有镇上有街道和市场,周边的村落尤其是山里村落的人很多东西都得到镇上来买。年二八那天街上摆满了卖年货的各种摊位,熙熙攘攘的到处是人,素来喜欢热闹的我一个人跑出去逛,一个个摊位看过去。逛到一个卖烟花爆竹的摊位的时候,我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我名字,回头一看,一个头发斑白的胖女人正咧着嘴笑。
“阿熙,你又长高了!”女人满脸兴奋地伸手想摸我的头,莫名其妙的我往后退了几步,她没能摸到。
女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
“哦,你不认识我。。。。。。我是你的。。。。。。”沉默了片刻后,女人说:“我是你姑姑啊。”
“姑姑”两个字使我浑身一抖,我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她。女人注意到了我的表情变化,立马又兴奋起来,说:“你知道我?!”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不是住在山里的矿上?”
“是啊!”女人的眼睛闪着光,“你还知道什么?”
“他们说。。。。。。说你是我的。。。。。。”我犹豫了下,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但是这对女人而言已经足够,她知道我知道,一直以来她都害怕我不知道。当她再次伸手想摸我的脸的时候,我没有闪躲。她的手有点粗糙,但是很暖和,很有肉感。
“你比去年高很多了!去年我有远远地看到你在家门口玩耍。”女人喃喃地说:“我每次来镇上都会到你家附近转转,希望能看到你。”
那天她陪着我把所有摊位和商店都逛了一遍,每到一个地方她都问我喜欢什么。等我要回家的时候,我的胸前已经堆了一堆的玩具和糖果。
“记得要乖,不要惹大人生气,这样人家才会疼你。还有要好好读书,长大了才会有出息。”这是分别时候女人跟我说的话。
回到家后,父亲母亲都没问我胸前的玩具和糖果是哪来的。小镇很小,到处是熟人,早有好事的人将我跟女人逛街的事告诉了他们。和打架时候一样,他们还是什么都没跟我说,但是半年以后他们带我去了女人家,去参加女人丈夫的五十大寿,那个同学口中满脸络腮胡子的矿工。
那以后我开始在一些亲戚过生日或结婚的时候碰到女人,大概是害怕别人说三道四,每次我们说的话都只有寥寥数语,一般都是她告诉我要乖,读书要努力。我一直都叫她“姑姑”,虽然我知道她的眼神里有更多的期待。我始终觉得叫另一个人“妈妈”是对从小疼爱我的母亲的背叛。不过,我还是悄悄的跟我最好的朋友说:“我真的有两个妈妈。”
春去秋来,流水光阴,转眼我就16岁了,从一个无知幼稚的孩童长成了开始对人生有自己的想法的少年。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一直都在思考自己的身世。在看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的时候,我每次看到高中状元的许仕林在雷峰塔外一步一磕头地说“娘,我来看你了”都会涕泪横流。台湾电影《妈妈请再爱我一次》更是让我哭成泪人。很多人认为我应该怨恨女人,然而恰恰相反,我自始自终都爱她。即使在见到她之前,我对她的想象也是温馨和甜蜜的,因为我相信她也是爱我的,有哪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我相信她当年的选择是因为她没有其他选择。
16岁那年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我中考考了全县第一,成为亲朋好友的荣耀。另一件是女人一家从十公里外的山头搬到了镇上离我家只有一公里的地方。女人搬家的消息是父亲告诉我的,他说:“你该去看看他们。”然后他把当年的一切全都告诉了我,当然那些事情我早已都知道。最后父亲说:“你已经长大了,以后怎么做你可以自己决定,包括要怎么称呼他们。”当天晚上我就去了女人的新家,跟她,她的丈夫还有她的孩子第一次坐在一起吃了个饭。
到县城上高中以后我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会去看女人,跟她聊我的现在和我对未来的憧憬,但是从未涉及当年的事情。有好几次女人想提起,想解释,我都打断她。过去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对我而言,生在哪里和长在哪里已经是无法选择的命运,是她跟我得接受的事实,再去解释毫无意义,何况我早已替她解释。我还是继续叫她“姑姑”,并且打算一直这样叫下去,因为我不想去改变什么。
高考我也考了全县第一,去了一所大部分人梦寐以求的大学,后来又去美国念了研究生,这些使我成为了小镇的名人,也让我的身世成为更多人谈论的话题。大部分人认为如果我在女人家长大,就不会有今天。按照世俗的观点来看,父亲在教育子女方面远比女人成功,他的所有孩子都考上了大学,而女人家的两个孩子只念到了高中。女人也不可能供我去留学,她并不富裕。因此,有了开篇那个问题,“你更喜欢在哪一边长大?”
如今我的父亲母亲和女人都已垂垂老矣,我也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很快就要有自己的孩子,我想自己已经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了。相比其他和父母分开的孩子,我确实是幸运的,不止是因为我被一个幸福的家庭所收养,还因为我至始至终可以看到女人,而女人也可以看着我成长。曾有一个被拐卖的小孩在我面前开心地玩耍,我看着他,悲悯地想,也许他今生都无法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
我希望我的孩子和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可以不用面临这样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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