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贺新郎·兵后寓吴》
深阁帘垂绣。
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
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
影厮伴、东奔西走。
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著黄昏后。
一点点,归杨柳。
相看只有山如旧。
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
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
趁未发、且尝村酒。
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
翁不应,但摇手。
这是一位孤独的词人,他的孤独当从他考上进士的那天开始。蒋捷生于南宋末年,历经三十的寒窗苦读,终于实现了鲤鱼跳龙门的梦想,正当他想一展才能之时,国却亡了,蒋捷的切肤之痛从这里开始,一直伴随着他离开这个世界。
宋末元初的统治者曾多次请他出仕为官,但其终身不仕,这或许能表现蒋捷的傲骨,然而,在我看来,文人不仕并非明智之举,不为官,就不能为百姓主张,即使在铁蹄的统治之下,尽自己绵帛之力,为苍生发声也无不可,做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留得苍白的清名对社会的发展毫无意义。
宋亡之后,蒋捷词中多有幽怨激愤之语,我们从他所留下的九十三首词中能够体会得到,可以说蒋捷词牌中多《贺新郎》,贺新郎最善于表现激烈和悲壮的情绪,但蒋的激烈和悲壮多半跟爱国没有太大关系,而是感叹自己的生活的困顿和思家的无奈。
后世文人把蒋捷界定为爱国词人,特别推崇他的终身不仕,在我看来,这种定位很不靠谱,比如蒋捷虽然不仕,但他所培养的两个儿子均在元朝做官。从这层格局上再看蒋捷,似乎有即想当婊子又还要立牌坊的嫌疑。其实,所谓文人风骨,在老夫看来,最重要的是放下个人的荣辱,要为百姓谋福祉。为了一颗在冬天枯死的树木而拒绝整个春天的来临,这本身就很愚蠢。

读蒋捷词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这也是我反对将他的词定为豪放或婉约的原因,我倒觉得蒋词自成一家。比如以下这首《一剪梅 舟过吴江》: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这首词作于蒋捷逃离临安,乘舟过吴江时所作,从这首词我能读到的除了淡淡的哀愁之外,亦有淡淡的期许,而作者那种仕人的优雅在词中却不加遮掩的表现出来,完全没有落难文人的痛苦,相比杜甫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蒋词更象是一种偶受委屈的小媳妇对老公的嗔怨。蒋词中类似这样的并不少见,可见蒋捷即使在亡国之后,其生存环境并不太差。当然,这首词经市井流传之后,蒋捷竟意外的获得了“樱桃进士”的称号。
宋末词人圈中,独蒋捷是个另类,他几乎没有朋友,当然也就没有应酬之作。作为“三径门第”和“九侯家声”的士家大族,在当时的文化圈中自然少不了与各类文人往来应酬,而蒋捷是真没有。这也导致了他生平中很多时段空缺和模糊,这或许才是真正的蒋捷。
读蒋捷词,不能被其词风所陷,要跳出他的情感做个局外人,比如以下这首《昭君怨》:
《昭君怨·担子挑春虽小》
担子挑春虽小。白白红红都好。
卖过巷东家。巷西家。
帘外一声声叫。帘里鸦鬟入报。
问道买梅花。买梅花。
这首词同样填于蒋捷逃难途中,吟诵此词,我们非但感受不到蒋捷有半点悲伤之状,甚至还能感觉到他那充满喜气的神态。这种格调清新,内容活泼的小词常常令我们耳目一新,心生莞尔。相比蒋捷的其他爱国之词,我更喜欢读他这种充满着烟火味道的小资词。
当然,蒋捷对亡国之痛的理解也有他独到之处,而其表现最深的无外乎两首名作,皆以《虞美人》作词牌,读之有李煜之风。
其一:《虞美人·梳楼》
丝丝杨柳丝丝雨。春在溟濛处。
楼儿忒小不藏愁。几度和云飞去、觅归舟。
天怜客子乡关远。借与花消遣。
海棠红近绿阑干。才卷朱帘却又、晚风寒。
其二:《虞美人 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两首《虞美人》中,我最喜欢他的《听雨》,生命的个体其实很脆弱,很无奈,那些爱国情怀,那些豪言壮语,除了让更多的糊涂蛋为了一个腐朽的王朝去送人头外,没有更多的意义。岳飞的满江红又能改变什么呢?唯一能改变的就是把族人也送上了断头台。在南宋词人中,有做爱国生意的,有吟诵风花雪月的,有自怜自艾的,唯独蒋捷能够把真实的自己展现在词中,不故作高深,不强颜欢笑,不空喊口号,亦不随波逐流,这就是蒋捷最真实的写照。哪怕隐居不仕,也只是自我的行为,与他人无关,更不做宣扬之语,做到这个层次,人生也算圆满。至少也是佛法中的小乘功德。

《南乡子·泊雁小汀洲》
泊雁小汀洲。冷淡湔裙水漫秋。
裙上唾花无觅处,重游。
隔柳惟存月半钩。
准拟架层楼。望得伊家见始休。
还怕粉云天末起,悠悠。
化作相思一片愁。
如果不是留下这首《南乡子》,我们很难想象蒋捷这样喜欢隐居之士居然也会对女子产生深情眷恋,我们无法得知此词中的女子姓什名谁,但能被“樱桃进士”一眼相中,想必应是国色天香的美人吧。相比李义山的“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蒋捷在这首词中的所表现的感情更为深切和温暖。
蒋捷,字胜欲,号竹山。关于其号的来历,其实与蒋捷自己无关,世传蒋捷一生喜竹,曾于三处地方谋生,而此三处地名皆与竹有关,世人于是称其为“竹山先生”。旁人之语自不可信,但蒋捷年老之时,自作《少年游》词,其中以“无家种竹”自诩其德却有几分可信。
《少年游·枫林红透晚烟青》
枫林红透晚烟青。客思满鸥汀。
二十年来,无家种竹,犹借竹为名。
春风未了秋风到,老去万缘轻。
只把平生,闲吟闲咏,谱作棹歌声。
这首《少年游》与其说是作者对生活困顿的描写,倒不如是对自己漂泊的一生的总结,这也是作者给自己的词集取名为《竹山词》的来由。
竹山之后,世人对其词褒贬不一,誉之者认为其有苏辛之风又自成一格,豪放中不失婉约,悲愤中又存希望;而毁之者认为其气韵不够,有画虎类猫之嫌。在我看来,竹山词真正称得上有着烟火味的人间词画,读竹山词,常常有身临其境之感。如果说东坡词喜讲道理,那么竹山词便是真情的自然流露,如行云流水,又似闲云野鹤,不为君来,不因君往,大有李白的“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的自然之态。
PS: 自从做业务以来,闲时渐少,压力也渐大,只能把更新公众号放置一边。写两宋词人特别纠结,因为两宋之后再无词人,写完蒋捷,下一个便是吴文英了。我对这些词人不想评价,只想将其好的作品展现给喜欢诗词的朋友,或毁或誉,每人自有分寸,抛开爱国不谈,从心灵深处探索绝世的回响,于夜深处品味孤独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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