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家庭在中国非常常见,最大的那个孩子必须承担起照顾一家人生活的责任,这并不是TA可以选择的,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使命一般。而一个脆弱的母亲,一个暴躁的父亲通常是这样家庭的标配。在乡下,如果父亲还算是个人,可能还会去种种地,逗逗孩子,如果不幸遇到了五毒俱全的父亲,那么孩子们将会常常处于恐惧和饥饿之中。关于这样的案例,该如何拯救这样不幸的长子/女,外国的心理学家已经有一套完备的方案,很显然,他们认为在这样家庭中成长的孩子极其容易出现严重的心理问题,很多人需要长期治疗。我暂时不在这里讨论如何治疗的问题。我的问题是,在中国同样有非常多在这样家庭中长大的孩子,那么,他们是不是也很容易患上神经症呢?
卡伦·霍尼在她的《我们内心的冲突》一书中提到“如果文明保持稳定,坚守传统,可能出现的选择种类是有限的,个体可能发生的冲突也不会太多。但即使是这样,冲突也并没有消失……如果文明正处于迅速变化的过渡阶段,此阶段中互相矛盾的价值观念和极为不同的生活方式同时并存,那么,个人必须作出的选择就多种多样而难以决定了。他可以人云亦云,也可以我行我素;可以依附于某个集体,也可以独自隐居;可以对成功表示崇拜,也可以对之表示蔑视……他还有诸如此类的其他许多选择。”现在我们的社会发展如此之快,贫富差距如此之大,社会矛盾如此突出,用几十年时间走完了别人几百年的路,这种情况甚至可能是这个星球上前所未有的,人们内心的冲突一定会极其剧烈,急需治疗的神经症患者早就应该塞满医院。但是没有,至少我没听说过这种情况发生。我对此的解释是,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在经历着疾风骤雨般的内心冲突,而痛苦焦虑不安时时刻刻折磨着大量的人们,以至于这种心态成为了中国现代文化的一部分,大家并不认为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妥,和旁人有什么不同,所以当然不能被称为“神经症患者”。“我们说一个人是神经病人时所依据的标准,是看他的生活方式是否符合我们时代人所公认的行为模式。”
既然我们了解了文化和神经症的关系,那么我们就可以开始讨论最开始的问题了。拥有不负责任甚至虐待子女的双亲,那位需要照料全家人的长子/女是不是更容易患神经症呢?“人们关于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的观念,不仅因文化的不同而不同,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同一文化中也会发生改变。”关于这个问题,我先想到的是,在以前的农村,肯定有大量的家庭是这种模式,而大部分人一生都无法离开自己出生的村子,那么目之所及,所有的人都这样过日子,内心的冲突肯定会少很多。现在则完全不同,去千里之遥的大城市打工是家常便饭,更不要说有了互联网这种东西,你甚至能看到美国总统在线骂人,这样的世界,不引起巨大的心理冲突是不可能的。
让我们假设有这样一个村子,它从来就没改变过,村民也不会离开村子到别处去,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人们以祖祖辈辈的传统为社会准则,这样的地方,是不是没有什么会引起人们的心理冲突?其实这同样也是在问,那些我们觉得人类与生俱来就该承担的责任,就该拥有的权利和义务,那些存在于我们头脑中的高尚或卑劣的想法,甚至包括道德本身,是不是都是出生之后被规训的,被硬塞进脑袋里的?但是由于显然现代社会不可能存在这样的世外桃源,人们会到处去找工作,必然会见识到别样的生活,看到了和自己所在的村子完全不同的生存法则和道德准则,那就必然会对脑袋里的那些“自古以来”的教条产生质疑,而思考这种东西,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
我的结论是,在一个封闭的村子里,如果所有的家庭都是类似的,长子/女要承担照顾全家的责任,并且村里的人们纷纷夸赞他们有责任心有能力,那么,只要不让他们出村,他们虽然会很累,但是几乎不可能患神经症,他们不知道生活还有别的选择,内心又怎么会有摆脱不掉的冲突呢?可是一旦他们见识到生活别的可能性,内心几乎是一定会崩溃的。而且这种冲突几乎和年龄无关,只要不断接触新知识,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也常常会陷入自我怀疑自我否定之中,甚至打击更大更沉重。我假期回到老家的村子拜访长辈们,有的人外出打工,有的人则一直在村子里,非常有意思的一点是,在讨论某个问题的时候,我发现很多人持有两套完全不同的价值观,“这是对的,你非要那么说也没错”,甚至我用非常激进的观点去试探他们的时候,大家都会略一沉思,表示“那也是有可能的吧”。让我感到非常惊喜的是,在交谈中,很多年纪不小的长子/女表达了自己对不负责任的父母的愤怒,意识到他们造成了自己的痛苦,甚至有一部分开始寻求精神科医生的帮助。生活本身就在不断教育我们,一切都在变化,我们再也不能像在学校里那样直接得到标准答案。我们也必须正视自己内心的冲突,必须意识到,之前持有的那些“绝对真理”根本不存在,任何观念都有被完全颠覆的可能性,我们只能去拥抱不断发展,不断变化的世界。
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意识到自我内心的冲突正是改变的开始。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