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因寒冷而冰冻,昨日未消的雪还沉甸甸压在稀疏的枯草上,不时簌簌掉落下些许。傍晚时分,浅浅的落雪被一枚脚印踩碎。
冷风呼啸,将尘沙掀起。他身后一片灰暗,好似被风沙追逐而来,踉跄地跑着,紧裹棉袄,蒙着围巾,大帆布包挂在背后左摇右摆,拽地矮小的身躯东倒西歪。
奔至火车站,他喘着粗气扯下围巾,露出一张黝黑的,被冻得通红的面孔。虽灰头土脸,却浅笑安然。遇见工作人员,他从兜里摸出一包烟,双手奉上,与之寒暄几句,人家开口大笑,挥手让他进了车站。
身后有人问:“啥人呐?”抽烟的呼出一口烟雾,嗤笑:“铁道游击队!” 那个时候,管“跑火车”的都戏称是“铁道游击队。”
河口南站候车室里黑压压一片,挤满了乘客。大件行李压弯了背者的脊梁,晃来晃去,像随时会砸下的重锤。他被撞得地七荤八素,清澈的眼眸里笑意却不减。
前面某处人群忽动,挤压过来,身侧一人背者的铁盆不慎拍在了他脸上。他摸着鼻梁苦笑,混乱中听不到道歉,仍连声说着没事。
杂音不绝于耳,脑中亦是嗡嗡作响,却有窃窃私语长驱直入脑海:“大冬天背雪糕?”他眼神微冷,却面不改色,费力把敞开的背包扯到胸前整理好,再背回去。
1978年12月底,第九次“跑火车”,他像从前一样随人流涌上站台,不由得眉头一皱。人太多了,待会恐怕上不去车。
冷风袭来,直往衣领和袖口里钻,他弯腰穿梭在瑟瑟发抖的人群中间,不停地回头道歉。未到站台边,远处破空而至的鸣笛声宛若一道惊雷炸响,场面顿时骚乱,他被挤得倒退好远,像卡在墙缝里的蚂蚱般不得动弹。火车停靠后,就出现抱怨、怒骂、争吵、尖叫,一时间声潮几欲翻了天,急迫与怒气蒸腾之下,寒风都打旋而出,四周登时燥热起来。
一大帮人挤在车厢门口,却半天上不去一个。他夹在其中只觉得天昏地暗,忽而凄厉的哭喊让视野明亮起来,他向右一瞥,随后用力护着一个带了孩子,快被挤得窒息的妇女从一旁冲撞而出。
“走窗户!”他跑到车厢中部,一把抬起玻璃车窗,先将妇女和孩子送上车,自己半边身子刚进去便卡住了,火车已缓缓开动,无奈他只好扔了外衣,这才钻入。上来了就好,他想。
这列车开来时便已无座,车厢里现又塞满了人,温度骤升。刚上来的乘客穿着棉衣脱不掉,数分钟后便已面红耳赤,大汗淋漓。正叫苦连天时,蓦然一阵夹杂着奶香的清凉传来,在狭窄的空间里浮动游走,沁人心脾,霎时抚平许多紧蹙的眉头。乘客万分向往,踮脚去望,可视线被阻。此时一个温和而略带点沙哑的声音响起:“雪糕三毛一个,冰棍一毛……”话音未落,人群轰然涌动,竟有点哄抢的架势。
青年人怀抱背包,一张张揉皱了的纸币塞入他粗糙的手中。
他脸上的笑容如春风般和煦,笑意又有如怀里的雪糕味般清爽。车厢无比闷热的环境里,即使手脚酸软,汗流浃背,口干舌燥,也不见眉头稍微地皱一下。他只顾着不停地说笑,不停地颔首致谢,抬眸问好。
那时的年轻人,多数都是这样,一心想着努力奋斗,也不管有多么疲劳。他觉得做事就该认真积极,人得一直瞅着远方。说不准哪一天,现在心里的那簇微弱火苗,就能升腾着映亮未来的美好景象。青春不可负啊,哪能没有梦想……
这时,忽然一个陌生的面孔出现在车厢门口,他惊恐地发觉这辆车竟然换了乘警,不再是以前的熟人,不禁心里咯噔一声。只见乘警瞥见他,两眼一瞪,颇为凶狠地喊:“你!把东西留下,下一站滚下去!”
那瞬间,他仿佛能看见心里的火苗,挣扎着摇曳数了下后,无奈熄灭。
帆布包被扯去,他心凉了半截,头昏脑涨地摸兜,是空的。方才挣得十来块钱都给没收了去。他一失力,摔坐在地上……
灯光昏暗, 无数交错的人影在面前掠过。目光涣散使周围一切皆朦胧起来,霎时竟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究竟是他堕入一片光怪陆离,还是这尘世,独独他一人迷失?
“前方到站:大柴沟站,请下车的乘客带好行李物品,准备下车。”
天色尽暗,彻骨的寒冷中,他立在站台上凝视列车远去,片刻不能回神。此时,一束苍白的光柱扫来,他心中一凛,连忙俯身躲了过去。脑海里混乱烟消云散,仅剩一个念头:回家。
大柴沟站夜晚停靠的火车不多,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才有辆载满士兵的车进站。
军列,其他乘客不允许上。
他心中万分苦恼,看天色估摸了一下时间,觉得再不上车,明天便赶不回工厂了。几十块工资一扣就是大半,哪能受得了。
夜色中,鸣笛声乍起,宛若长啸呼吁,站台灯光笼罩不及的一条偏远铁轨上,一列罐车准备开动。他怔了怔,咬牙跳下站台,如野兔般警觉而敏捷地从两辆货车底部穿过,飞奔而去……
寒夜愈深,天幕沉沉。在货车车尾,他环抱双臂不住地咳嗽。车长对这个人简直没辙,焦急喊道:“跟你说了多少遍,我们这列车河口南站不停!”
他止住咳,疲惫地笑了笑,勉强发声:“没事,麻烦您,站外减速那会儿给个信号,我就跳下去。”
“你这人简直……呵,可真不愧是‘铁道游击队’!”车长冷笑,抛下这句话走了。
“麻烦您了,实在对不住!”
他吹了风,头晕眼花,扶着栏杆勉强站着,已经有点直不起身子。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忽然一亮,幸得余光及时捕捉到。他立即打起精神,下到梯子上。
火车开始减速,逐渐能看清脚下的状况。只要等待最佳时机,跃下去便好。在地面最清晰的瞬间来临时,他松开了双手。可就在此时,火车骤然加速,眼前画面在刹那间模糊。他上下身的平衡当即被打破,天旋地转之时,左脚触地,一阵剧痛冲上大脑,他发疯般顺力向前冲去,但终究抵不过强大的惯性,嗤啦啦扑倒在碎石上,擦出去老远。
意识模糊的前夕,他心想,完了。
多年后,轻描淡写地讲述年轻时候的事,说到这里时,总是会停顿一下。几秒钟的间隙里,仿佛过去的感受穿越时光隔阂重临当下,十分清晰,却难以描述。
深夜,远山有风声回荡,像一个挣脱束缚的人,在天地间宣泄出了所有喜怒哀乐。风从荒无人烟的山沟里吹来,似是只想摆脱冬夜的孤寂,冲开无形的枷锁,扫过长长的,冰冷的铁轨,一直一直,吹去前方。
他只昏迷了十几分钟便醒了,一点点将面部与碎石块分离,竟然感觉不到疼痛,坐起来第一件事是摸摸自己鼻子还在不在。冻僵的手甚至短时间内没有触觉。终于确认自己还有鼻子后,傻笑得半天合不拢嘴。
凌晨时分,周边狂风大作,耳畔盘桓的声音仿佛远古巨兽的嘶吼,又如隐匿于世的魔鬼说话。忽而凄声尖叫,忽而低沉呜咽,像浪潮不停跌宕。忽近忽远,若即若离,杂乱无章。
他挣扎着站起身,迈出一步,一个趔趄又跪倒,如此反反复复数十次,机械得重复着。喘息声淹没在冷风的呼啸中。
踉踉跄跄,几步一跌,他望见天空飘下鹅毛大雪,飞舞盘旋,施施然以抚慰的姿态降落世间,而他已做好准备用前所未有的虔诚迎接明天……
故事都有后来。后来他不明白当初为何要那般作践自己,日夜辛劳。他无比心疼那一晚那个单薄的青年,始终在想,如果能回到从前,他一定要……
上天于是给了他一个一模一样的梦境。梦里他看见满面鲜血的青年步履蹒跚。他想为他擦去脸上的血泪,他想挡住风刀霜剑给他一个拥抱,他想搀着他走完漫长的归路,他想……
可是,最后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看他走过了自己身旁。
像注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故人,经历过一段有苦有甜的时光。回忆近在眼前,也远在他方。青春狂风般肆虐而去,曾书写时代变迁的乐章。流淌过的时光遗下痕迹,是证明他曾走过人生的那份坚强。
原来流逝的岁月只需缅怀,何须幻想。
后来的后来,便是四十载光阴飞逝,天翻地覆。
后来有数不尽的繁华入目,喧嚣入耳,后来也有记不清的磕磕绊绊,爬起跌倒。他有时累了,困了,就想睡一觉,可是梦里那个青年还在那走啊走,静静地聆听耳畔,冷风呼啸……
网友评论
老妈: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一点没我们那时候能吃苦。
我:是哦。确实想不出来你们咋那么能折腾?老妈:那时候嘛,都不觉得累。
我:突然想以你们为原型写篇小说,老一辈的青春值得纪念~叫什么呢?就叫“冷风呼啸”怎么样!
老妈:早知道不讲了……写什么写,也不嫌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