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特别喜爱陆放翁的诗。这位“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的抗金名将,被誉为“亘古男儿一放翁”的爱国诗人,曾经“黄金错刀白玉装”,“提刀独立顾八荒”,金戈铁马,叱咤风云,厉声疾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这是何等的英雄!
英雄也有气短时。封建礼教“东风恶”,恩爱夫妻被迫分离,天各一方。诗人无尽的眷恋,无尽的追悔,无尽的思念,于是有了千古绝唱“钗头凤”,于是有了“伤心桥下春波绿”的沈园——这是何等的悲怆!
沈园,唐诗宋词里最为熟悉的地点,多年来梦绕魂牵的名字,直到过了知天命的年龄,才有了机会一睹芳容。
从武汉穿越千山万水直达绍兴,经过古色古香的仿古街,坐上散发着乡土气息的乌篷船,寻寻觅觅,我终于来到了心仪已久、期盼已久的沈园。
看遍了苏州、扬州精美别致的古典园林,沈园的庭院建筑和花草林木,实在称不上更为隽秀、更有灵气。可是,一个宋朝的园林,能够一代一代传下来,到今天还依然有名,竟然被冠以“诗境”者,也许只有绍兴的这个沈园。园以人传,园以诗兴,沈园里久远保存着“感动中国”千百年的佳句。
透过窗棂,竹影婆娑,似乎还在追思那一阙千古情觞,低声吟诵着陆游和唐婉凄美的爱情诗篇。
故事发生在南宋时期。二十岁的绍兴青年陆游,与美貌的才女唐婉喜结良缘,郎才女貌,诗书唱和,生活得十分幸福和甜美。然而,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唐婉与陆游的亲密情感却遭致了陆母的嫉恨,多次迫使儿子休妻。万般无奈的陆游偏偏又是个大孝子,日日哀告终不允,一对恩爱夫妻终于走到了“执手相看泪眼”的那一日,从此劳燕分飞。
造化戏人,离别后苦苦相思的陆游与唐婉,七年之后竟意外邂逅于这个沈园。
两人早已各为人夫人妻,纵然相见却再也不能相亲。心如刀绞,止不住的泪水,顿时湿透了衣襟。看着昔日恋人憔悴的身影,陆游感伤万分,惆怅不已。随即,就着沈园墙壁挥笔题下了一曲《钗头凤》,怅然而别。
陆游词曰: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唐婉读完词后,百感交集,柔肠寸断,竟不能自已。她泣泪和了一首《钗头凤》,回家后不久,便香消魄散,郁闷愁怨而死。
唐婉词曰: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四十年后,六十七岁的陆游重游沈园,看到当年题写《钗头凤》的半面破壁,老泪纵横,写下“泉路凭谁说断肠?断云幽梦事茫茫”的绝句哀悼亡妻。
到了七十五岁,陆游干脆搬到了沈园附近,仍然时时怀念唐婉:“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沈园的花红柳绿,沈园的小桥流水,景色依旧,却物是人非。这一切,无不深深刺激着诗人,他把多年的思念写成了两首流传千古的“二绝”——《沈园》:
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直到陆游八十四高龄,他生前最后一年的春天,仍由儿孙搀扶前往沈园悼念亡妻,诗中依然充满刻骨铭心的眷恋与相思,充满不堪回首的无奈与绝望: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这真是“问人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真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我不知道,临终前写下“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陆游,在忧国忧民的同时,是否也会感到些许欣慰——他终于可以与昔日的恋人在天上相会,永远也不再离分。
我默默地注视着沈园,注视着沈园不吹绵的宫墙柳,注视着沈园残壁上陆游和唐婉亲手书写的《钗头凤》。
沈园的故事已经十分久远,但它却折射出人性中最真挚的情感,用催人泪下的诗词,拨动了一代又一代恋人们的心弦。古往今来,斗转星移,沈园一直都在默默地祈祷:“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不再有“角声寒”,不再怕“东风恶”。
天色渐晚,步出沈园,绍兴城已是华灯初上,飞火流萤。
漫步街头,我不禁想到,尽管今天的某些文人硬要把岳飞、陆游的抗金爱国义举改换为另类的说词,尽管今天的某些青年不理解陆游唐婉为何不能“让我一次爱个够”,尽管今天的某些新潮人物热衷于“一夜情”,千年沈园——中国绍兴爱情主题公园,仍将继续向后人叙述着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直到地老天荒,直到海枯石烂……
2006年8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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