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绫悬吊的女人死后魂魄不散,便称之为缢鬼,她们常有如墨的长发披洒在肩上,面色苍白,眼珠从眼眶内突出来,口中一条血红长舌头收不住。”说书人摇着蒲扇作鬼脸,把底下的一群人吓得惊声尖叫。
我摸着脸,眼里不屑,“江湖骗子。”
“阿缢,你去哪?”陪我一同听书的水鬼开口问我。
他长得真丑,浑身散发着鱼腥味,我不愿理他,转身离去,“要你管。”
我没有名字,因是缢鬼,所以他们都唤我阿缢,我也没有记忆,所以无法轮回,我四处游荡,找寻求死之人。
无常使者说,只要我能见证十次自杀,就特许我进入轮回。
做鬼的日子有够无聊,不能离开身死的这座城,不能被人看见,只能与其他鬼打交道,而那些鬼往往长得一言难尽,每次都会把我吓一跳。
于是我每天都在街上晃,只想快些进入轮回,这一晃就是十年,我只要再见证一次自杀便可以进入轮回了。
2
“求死的气息。”我眼里止不住欢喜,嗅着那股味道过去,果然有人正在悬白绫欲上吊。
是个男子,剑眉星目,他的杀气竟比无常使者还要浓郁,我小心翼翼地飘到他身旁,闭上眼,“死吧死吧,死了就解脱了。”
我欢快地念着这段催命咒,仿佛轮回的大道已经在我的眼前展开。
半晌没有动静,我疑惑着睁开眼,整个落入他眼中的深海。
“怀蝶,我好想你。”他的眼眶逐渐变红,求死的气息慢慢消散,取之而来的是震惊与欢喜。
我嗅着空气中仅剩不多的求死气息,慌了,我不懂他这么就突然不想死了,还看着我,人是没有办法看见鬼的,除非...
我不多想,眼见就可以进入轮回了,我才不要再继续等,于是我又开始念,“活着是痛,是苦,唯有死,进入极乐,才是正道。死吧死吧,死了就解脱了。”
“怀蝶,你把我忘了?”他好像完全不受我的催命咒影响,死死地看着我。
“你能看见我?”我犹豫着抬起手,指着自己问他。
他笑了,难掩激动神色,“不是梦,你真的在。”
我被吓到,一溜烟跑了。
3
“无常使者无常使者!我被人看到了!”我一到阎罗殿就开始大声吼。
“殿内勿大声喧哗。”黑袍无面的无常使者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咽了咽口水,小声地说:“我被人看到了,那人好像还认识我。”
无常使者面色不改,翻看手里的卷宗,“一般来讲,人是无法看见鬼的,除非那人是鬼生前十分重视的人,且鬼对那人有着无法磨灭的仇恨。”
“我知道啊,只要他自杀成功,我就可以进入轮回了。”我谄笑着,深怕无常使者提起另一条规则。
“阿缢,之前因为你没有记忆,所以我才特许你以那种方式入轮回,如今你身上的谜团能够揭开了,所以想要进入轮回,你只有找回记忆。”无常使者一眼便看破了我的小心思,手里的镰刀漏了点锋芒。
我欲哭无泪,数着手指头,“可是无常使者,他是最后一个了欸。”
“嗯?”这声音仿佛带着无穷的压力朝着我袭来。
我都感觉腿有些软,整个人顿时乖乖的,“好的无常使者,保证找回记忆进入轮回。”
4
“我到底造什么孽了啊,这可是最后一个了诶。”我垂头丧气地在那人的院子里左飘右飘,实在太气。
“怀蝶。”那人不知何时到了我的身后,这一声把我吓了一个激灵。
“你是鬼啊,走路没有声音的,吓死鬼了。”我没有好气地说,鬼界就属我胆子最小,之前被虚耗的牛鼻子吓得够呛,这事在鬼界至今都还是个笑话。
那人格外拘谨,在我面前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对不起。”
我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朝着他招招手,“说,你为什么不想死了。”都是因为他突然不想死了,才叫我十年的努力白费,我对他没有好脸色。
“因为见到你了。”他朝着我走过来,满眼深情。
我起了坏心思,变幻出缢鬼的本样,就是如说书人说的那般,眼球突出,血红长舌。
他被吓得面色苍白,却没有逃走,“怀蝶,我好想你。”
无趣,我收起了那丑陋的样子,开始恐吓他,“你认识我是吧,来,告诉我,我为什么会上吊,不然我就吃了你。”
没注意到的是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绝望,“我不知道。怀蝶,你是不是把什么都忘了。”
之后他把我生前的事都讲与我听,我从没听过那么精彩的故事。
我叫唐怀蝶,父亲是这城的县令,他叫昆卉,是京都来的商人。
那一天他刚到县里,还没有找好落脚的客栈,就下了暴雨,在一处屋檐下躲雨。
我与父亲吵架,从家里跑了出来,在雨中跌倒。
之后就是很俗套的剧情,我与他相识相知相爱,非他不嫁,父亲不许,说商人都是狡诈恶徒,断不许我嫁给他。
于是我和他相约,在中元节那天私奔。
之后,我便不见了。
5
“就没了?”我听得津津有味,“那她,哦不,那我和你私奔了没?”
“我在桥上等了你三日,等来了你的发丧。”他低垂着脑袋,语气中的伤感惹人落泪。
“啊?为什么啊。”我疑惑,自杀上吊而死之成缢鬼,我既与他相约私奔,又怎么会自杀上吊,太奇怪了。
“我不知道,后来我去找过你父亲,那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他将县城交与我,让我替你保护你最爱的故乡。”他言词闪烁,可看着我的眼神却找不出半点虚假情谊。
“我父亲不是不喜你吗?”我问他,我觉得他在骗我,可是这些不重要,我只要知道我是谁以及我为什么上吊自杀就行。
他没有说话,目光放到远处,“怀蝶,我没有哪一天是不爱你的。”
“昆卉,你一个人站那说什么呢?”我放眼看去,一个眉目与我有几分相似的女人笑盈盈走过来挽上他的手臂。
他慌张地将手抽出来,“你来做什么。”
那女人愣住,尴尬地笑了笑,“过几日就是姐姐的忌日,听丫鬟说你上午去了祠堂,我担心你,过来瞧瞧。”
“无事,你回去吧。”他看她的眼神和看我,若看我时是波涛汹涌,那么看她时便是一潭死水,“不要来打扰我。”
那女人没有说话,眼中闪过不甘,讪笑着离开。
“你成婚了?”我歪着头问他,“姐姐忌日?她姐姐是谁?”
“嗯,我成婚了。她叫唐怀婷,她姐姐是你。”他细细答来,语气没有半点波动。
“哦。”不知为何,听到他说他成婚了,我的心中莫名一紧,像是被人用手拿捏住心脏,很难受,可鬼怎么会有心脏呢,鬼不会痛。
只是像看见落头氏将头伸的老长吃苍蝇时一样,觉得闷,觉得烦躁。
“已经过了十年了,你看起来还是像我们初遇时一样,明眸皓齿,眉目如画,而我却已长满胡须,少许白发。”他轻声说着,眼睛里一闪一闪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掉落下来。
真不知道有什么好感慨的,我是鬼,鬼当然不会老。
“怀蝶,这些年来,你连入我梦里都少有,我真的好想你。”他说这话时像是用了很大力气,眼里的晶莹掉了下来,最后哭倒在地。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跑了,要是无常使者知道他在我面前哭,定要认为是我故意吓哭他,然后重重罚我。
6
我毫无目的地飘荡着,一直到了夜半五更,我还在飘。
“阿缢,你今天怎么了?”问我的这鬼是只血糊鬼,大概是曾有过为人母的觉悟,所以从第一次见我便对我格外关照。
“有个男人,他可以看见我。无常使者说那个人对我很重要,那个人能替我找回记忆。”我恹恹地说,提不起精神,“明明今日他自杀了我就可以去轮回了,好烦啊。”
血糊鬼眼睛转了转,把手里的血袋往地上一丢,苦口婆心地对我说:“阿缢,能找回记忆是好事啊,你可不要动什么歪念,可不要去迷惑别人自杀,这事要是让无常使者知道,你就完了。”
我叹了口气,“找回记忆好什么啊,横竖入轮回都要喝孟婆汤的。我肯定不敢背地里做什么手脚啊,可是那人说话云里雾里的,对我没有半点帮助。”
不等血糊鬼说什么,我忽然灵机一动,顿时精神百倍,“我不同你说了,我走啦。”
昆卉的夫人唐怀婷是我的妹妹,一定了解我生前,她又看不到我,我可以跟在她身边,这样一定可以得到什么消息,就这样想着,我又回到了昆卉的宅子。
好不容易找着唐怀婷的房间,一飘进去就见昆卉和她相拥而眠。
这一次不是看到落头氏吃了苍蝇时的闷,而是就像我自己吃了苍蝇一样闷。
我寻了墙角,在那里躲着,等着天亮。
昆卉从床上惊醒,看着身旁的女人,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朝着房间里四处张望,然后松了口气,他叫醒唐怀婷,语气冷漠,“你怎么在这里?”
“每一年姐姐忌日前后,我都会来陪你,你忘了吗?”唐怀婷慵懒地开口,话却卑微到了极致,“昆卉,我们成亲九年了,我不求你忘了姐姐,只求你在心底给我留点位置。”
昆卉没有说话,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他人便离开了。
我这才飘了出来。
“唐怀蝶唐怀蝶,你都死了十年了,死了你都不放过我吗?那是我的男人,我的夫君,你凭什么死了还要霸占他心里的位置!当初我就不该让你死的那么痛快!”唐怀婷大骂着,将手中的枕头朝我扔过来。
枕头穿过我的身体落在地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她能看见我,静默好一阵,发现她不过是在自言自语。
她最后一句话,让我嗅到了真相的味道。
转眼一个月过去,我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无头苍蝇,我没有一点头绪。
只知道我的死与唐怀婷脱不了关系,她肯定知道死因。
还知道了昆卉娶她是在我死后那一年,醉了酒,错把她当作我,生米煮成熟饭,一切成了定局。
7
“要不你去死吧,我的记忆回不来。”我把玩着长发,朝昆卉丢去这么一句话。
当然是说着玩,这话要是让无常使者听到,别说入轮回了,就是想要在呆在人间都难。
“怀蝶,你很想走吗?”他问我,看着我的眼神有种说不明的意味,像是不舍又像是告别。
我以为他把我话当真了,吓得不轻,“我说着玩的,我可没劝你去死啊,你死不死是你自己的事,和我没有关系。”
“怀蝶,我的母亲是个风尘女子,当初是她要我来这里的。中元节那天晚上,你来了的,我没有出来见你,因为你的父亲找过我。”他朝着我走过来,伸手摸上我的脸颊,虽然他并不能碰到我,可看起来就好像在摸着我。
“然后呢?”我急切地问他。
“很久以前,你父亲还没有在这里任命,他还在京都,素爱寻花问柳,正好遇上了我母亲,后来,就有了我,我与你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他话说的艰难,最后一句是一字一字蹦出来的。
似乎有个画面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你还不知道吧,你与他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你们这辈子别想成亲,还有,你知道为什么你今晚没有等到他吗,因为他在与我春宵一刻啊。唐怀蝶,你想不到吧,你也会有这么可怜的一天。”
之后便是我悬白绫的画面。
“中元节那晚你为什么没来?”我故作镇定地问他。
“我来了的,只是不敢带你走了。”
8
“无常使者,我找回记忆了。”我像逃命一样从昆卉面前逃走,我不知道我在恐惧什么。
“阿缢,你在说谎。”无常使者一眼便看穿了我,他没有震怒,没有惩罚我,而是将卷宗丢给我,“从知道你名字起,你的生平就有了记录。”
我捡起卷宗,散开,细细看。
昆卉没有骗我,我与他相知相爱,可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唐怀婷不是我的妹妹,是院里仆人的女儿,一直照顾我起居,眉眼与我相似也不过是巧合。
父亲和昆卉的谈话,被路过的她听到。
中元节那晚没有等到昆卉,我心如死灰,回了府,却根本没想过自杀。
是唐怀婷告诉我真相,还告诉我,昆卉与她有肌肤之实,我不信,她让我去找他问。
等我找到昆卉的时候,他醉倒在房内,衣衫不整,身上有些胭脂印。
那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承受不住打击,所以自杀了。
“无常使者,我难受。”鬼没有眼泪,没有心脏,偏偏我就是难受,那些记忆好像随着卷宗的翻阅一帧帧回到我的脑中。
“走吧,可以入轮回。”无常使者没有脸,他说话没有语气,可我却好像听出了怜悯。
“不,无常使者,再给我一天时间,我想问清楚。”我鼓起勇气,摇了摇头。
“阿缢,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鬼是不能在人面前出现的。”无常使者的镰刀又松动了一下,我知道他是在警告我。
“再给我一天时间,无常使者,我不会违规的,我不会故意让人看见的。”我苦苦哀求,终于求到了机会。
9
再见到昆卉时,我嗅到了最初在他身上闻到的气息,求死的气息。
他将白绫穿过房梁,站在椅子上,看着我来,有一丝惊讶。
“中元节那晚,我见到你了,你醉得没有意识,身上满是胭脂印,那晚,你做了什么?”我问他,我也不知道我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看着你从桥上离开之后,我伤痛欲绝,跑去买醉,借酒消愁。身上的胭脂印?那晚只有我一人。”他眼中的惊讶疑惑不是假的,他是真的不知道。
这时门开了,唐怀婷走了进来,她的额头有些薄汗,费力提着一个木桶,也不说话,进来就开始将木桶里的液体四处洒。
“你干什么!”昆卉怒吼道,看着我的眼里满是担忧。
闻着气味,我知道了那是什么,黑狗血,专是除鬼所用,我笑了。
“死了那么多年,你还回来做什么!既然你那么不愿走,那你便魂飞魄散吧!我是你的丫鬟,可我还不是成了你最爱的男人的正妻!”唐怀婷像是疯了一样。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做缢鬼这些年也挺好的,不会爱不会痛也不会嫉妒,嫉妒。
“无常使者。”我惊讶地看着朝我走来的无常使者,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来。
“阿缢,该入轮回了,黑狗血你躲不了的,我来接你。”无常使者将披着的黑色外袍丢给我,镰刀一扬,满是黑狗血的地上突然有了一条路,我踏过去,不受半点影响。
临走之前,我回头望了眼昆卉。
我突然不想入轮回了,做人,并没有做鬼开心。
“无常使者,我不想入轮回了,我想和你一样。”我轻轻出声,紧张地问道。
“那是要考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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