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浩，是赵浩的小名，他爷爷给起的，那意思是皇恩浩荡。搁现在说，是反动。
民国新社会了，大清朝咯屁了，你还皇恩浩荡？好在哪会儿你爱说什么没人管你。你像溥仪，已经逊位了，一出宫，老百姓看见了，还是跪到一片。溥仪感动地两眼含泪，百姓念着你呢。再像张勋，就是不剪辫子。后来才知道，大帅不是辫子的事儿，是感恩朝廷，一切都是朝廷给的，不忘初心。张勋终了还是帮着宣统皇帝二次登了个基。
那会儿浩子还没出生呢。赵浩也不是一般人，五岁时在家门口溜达，掐着腰，一副要做赋，指点江山的样子。一小队日本兵过来了，和浩子说话：“小孩，你的密西密西。”日本人掏出几块薄荷糖来。薄荷糖中国也有，可浩子这些孩子吃不着，不是官宦，又没钱，有钱还得打酱油，也不会给他们买糖。浩子的毛病就是胆大。浩子妈怀浩子时从牛车上摔下来过，许是叫浩子提前经风雨，见世面了。浩子出生就不哭，谁也不怕。自古英雄出少年和婴儿，就是说浩子这一拨，不知道死活是怎么回事儿，就不知道怕。日本的薄荷糖浩子吃了，好吃。才五岁，浩子那会儿哪知道日本军队代表天皇，天皇是剥削阶级，反动派，他的部队是来侵略中国的。这些都不知道，糖好吃浩子知道。日本兵高兴了，聚拢在浩子身边拍照。当时没几个见过相机的。中国人八十年代时相机还是奢侈品，出去玩儿照个像得到处借。浩子吃了糖的第二天，《申报》、《东亚时报》把浩子和日本兵吃糖的合照刊登出来了。这两家报纸，其实都叫日本人控股了。鬼子一九零零年把清军赶走，统治高丽，有经验，知道宣传的重要姓，曰：“军队的、宣传的同步进行。”那意思是两手一块儿抓，抓齐活了。不过鬼子的宣传没什么用，一来鬼子玩真的，夸大其词的事儿他们不干，打死了几个国军就是几个，打败了，从不会说“胜利大大的”。鬼子用后来中国特流行的话说就是有病。占领军司令官麦克阿瑟回国时，日本人又哭又送行，老老少少，那个舍不得，两颗原子弹，几十万人，他们不提，按说他们恨美国佬应该子子孙孙恨下去，恨不完，到感谢麦克阿瑟把君主立宪制带给他们了，你还能说什么？
吃了糖，又拍了照片，浩子这边麻烦了。浩子爸得知报上的小孩是浩子，吓屁了，赶紧把浩子送乡下藏起来了。浩子爸真有先见之明，转天日本中日友好会的小岛会长就来浩子家了，浩子一家差点儿吓尿了。这和后来电影演的不样，电影里浩子的父母义愤填膺，斥责日本侵略者，叫他们滚回日本去，还了浩子吃的薄荷糖钱。其实吓都吓死了。小岛来，是叫浩子去新亚洲小学上学的，想培养一个“中日亲善”的标杆人物，以点带面（以点带面，那会儿还没这个词儿，意思是这个意思）。浩子爷爷行，老头在北京大栅栏摆过地摊。浩子爷爷说：“吆外，小岛先生，咱们正着急呢，这孩子丢了。”
别看甲午海战咱们输了，可论斗心眼鬼子不行。小岛就安排找浩子，又发布告又悬赏。鬼子忙活时，浩子正在老家的那片坟地里晒太阳呢。只是浩子多大程度上错过了受教育的机会咱们不好说。日本教育会不会把浩子变成汉奸也难说。当年东三省的小学毕业生真成为汉奸的有多少咱们不知道。浩子就在乡下待着，后来小岛下去视察，叫忠义救国军浙江大队给伏击了。小岛挂了后浩子才从老家回来。这时浩子到了上学的年纪，老不上学也不行，就上了汪治下的新学堂。上学免费，不上白不上。小学毕业本来应该上中学，家里不叫上了，浩子爸给找了个活儿，让浩子拉地排车干脚力。浩子无所谓，拉车就拉车，没活时浩子就去赌博。浩子赌博赢多输少，这就容易上瘾。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民国政府被推翻了，又一个新时代了。
五零年浩子十七，还是拉地排车，得空儿赌个博。新政府刚进城，乱七八糟的事儿多，也不管这些。本来赌个博，娱乐一下，没想浩子命运转折点来了。那天他输了一个大洋，又借了高利贷两个大洋也输了。赌博这东西，手气背，你真就没法说。高利贷限浩子三天还钱。还个屁呀，浩子哪有钱。三块大洋能买一亩地，够他家吃三个月的伙食。浩子不敢回家了，到处游荡。街上也热闹，那天看见征兵的，标语、条幅贴的到处是，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打倒美帝野心狼。浩子和一个哥们儿就就过去了，看了会儿觉得这个行，俩人报名参军了。
浩子想了，家不敢回，参军跟队伍走了拉倒。哥们儿也是惹了家里，两人一块儿，挺好的。没两天新兵到延边去集合、整训。队列、打枪，使用各种装备。
打枪好玩，浩子小时候练过武，基础好，枪打得准。碰到个精神的兵排长高兴，说：“赵浩，你帮帮新兵打枪。”浩子就去帮新兵。排长喜欢浩子，浩子说：“排长，美国佬要打咱们？”排长知道的也不多。应该是李承晚要打金将军，咱们帮着金将军打李承晚。浩子听糊涂了，说：“排长，那李承晚是谁？”这是中国人的名字。排长给浩子搞乱了，怎么说呢？浩子自由发挥，又说：“他是国军吗？”妈呀，琢磨了半天，排长说：“这样，和咱们中国差不多，国民党在台湾，咱们在大陆。朝鲜也有两个人，一个是金将军，一个是李承晚，李承晚那地方就相当于台湾了。”懂了，言简意赅。浩子说：“那美国佬是怎么回事儿？关他们什么事儿？”这还真麻烦了。那会儿仁川登陆的具体情况都保密，不叫人知道为什么美国佬去仁川了。排长说：“美国佬就是阶级敌人的代表，和反动派一帮。”说懂了也行，说不懂也行，总之打美国佬没错。
很多事儿都保密了，哪这么简单。五十年后苏联档案公开了，内幕才披露出来。还是保密，中国文化深厚，特别老道，不想叫你知道的，一百年也不告诉你。
浩子写了封信给家里，怎么地得有个交待呵。浩子他们过江了，没事先告知。那天吃了饭浩子和战友打扑克呢，军号召集集合了。行囊、装备全部带，上了汽车就走了。以为是拉练，熄灯过鸭绿江大桥大家才知道这次是真的了。江边无战事，又走了三天就打起来了。初上战场，理论学习再过关也不行，枪炮一响新兵蛋子都吓傻了。浩子从没打过仗，美国佬又是炮又是飞机扔炸弹，乌烟瘴气，什么也看不见。冲锋号一响，浩子勾着火往前跑。要搁电影里那厉害了，军号一响，一通冲锋美国佬就投降了，还跪在地上。其实美国佬不好打，整个欧洲都叫他们打下来了，想想就行了。他们装备好，后勤好，武器好，这三好在战场上很要命。不过那会儿志愿军大都是老兵，勇敢，浩子打了几仗后他所在的排一个人也没了，他那哥们儿也找不着了，那感觉就和做梦一样。打213高地，浩子也打红眼了，不管死活了。一个排都牺牲，不差他一个了，就一个劲儿冲。开枪，投手榴弹。冲上阵地，只剩下他和排长了。阵地上没人了，也不知道美国佬是死了还是撤了。电台打坏了，通讯兵找不着了。浩子惊愕，说：“美国佬都死了？”战壕里没尸体。不过美国佬打仗只要有机会他们就把尸体弄走，除非是来不及了。排长说：“估计这些混蛋撤了。”战壕里有盒美国佬的红圈烟，排长也是觉悟不高，捡起来点了支。敌人的烟，就是瘾死也不能抽呵。
浩子到处转悠，再没见人上来，说：“排长，就咱们俩了？”排长说：“有可能。”刚说完，美国佬开始打炮了，一发炮弹落下来把排长掀翻了。浩子也飞了，等爬起来赶紧把排长拖到壕沟里。死美国佬，他们撤出战斗，叫大炮攻击阵地。上百发炮弹落下来，浩子耳朵都聋了。等不打炮了，一看坏了，排长头部、脊梁杆子全往外冒血。浩子拿出绷带要缠，排长阻止了，说了句话：“告诉你嫂子杏花，我为朝鲜人民捐躯了。…”说完死了。
浩子把排长手里的烟拿起来抽了口。浩子不抽烟，是不知所措了。兄弟部队上来接手阵地，浩子下去休整，就他一个人，营部参谋和宣传员找浩子了解情况。宣传员觉得不对头，向营长报告了。全排牺牲了，浩子一点伤都没负。营长老陆说道：“妈的，躲起来了是不？”是有点儿蹊跷，可参谋拿不准。213高地叫美国佬炸翻了，就算你想当逃兵也没地方当。浩子被带营部来，还以为拿下213，他也算立功了。立不立功浩子到不在乎，今天活着明天死的事儿，战场上没人在乎这个的。
浩子不傻，后来感觉到不对了，老问他怎么进攻的，参谋说：“你连伤也没负？”打仗死活就是运气，没办法的事儿。入朝第一仗浩子吓尿了，后来就不了。浩子说：“运气好吧。”把入朝以来的经历都说了遍，营长也拿不准浩子是怎么回事儿，先归队吧，就说道：“咱们得到情报，获得了李承晚二十三团的团部的地点，准备组织突击队消灭他们，你跟突击队行动。”
营长向突击队郝队长授权，要是浩子贪生怕死，就地击毙。
李承晚的军队看似比美国佬好打，也有不好打的。二十三团挺厉害的，浩子的排和他们遭遇过。那会儿刚入朝鲜的部队打的都是遭遇战，基本不像打内战时，国军一调动，地下党就把情报送到了，挖战壕，设埋伏。没情报仗不好打，像瞎猫，动辄和大队的敌人碰一块儿了。志愿军没过江时，美国佬打到鸭绿江了，站在江边抽烟闲聊，以为完事儿了，准备回家过圣诞节了。其实也难怪，当年慈禧老佛爷向万国宣战，抗美援朝没宣。为什么叫志愿军？都是学问。美国佬哪儿知道志愿军过江了？等碰到一块儿一打，美国佬和联合国家都很懵，本来朝鲜军队已经不行了，碰上的这些战斗力明显强啊，后来才怀疑是志愿军过江了。杜鲁门怪联合国军司令麦克阿瑟胡说八道，激怒了中国人。麦克是极度反对共产主义社会的人，嚷嚷只要上头同意，他的部队立马过江进入中国，消灭共产党政权。杜鲁门气的干脆把麦克撤了，叫他该干嘛干嘛去。志愿军前三个战役势如破竹，美国佬就往汉城跑，志愿军追。
打二十三团团部，浩子他们到了地儿懵了，眼前是一道悬崖屏障，几十多米高，垂直的峭壁，二十三团团部就在悬崖上头。看着都晕。得绕路，只是等绕腾过去得半个月。郝队长傻眼了，保证了五天完成任务，拖不起呵。半个月二十三团早该干嘛干嘛去了。队领导开会。浩子他们躲在树丛里歇息。那会儿讲“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现在看这都是胡说八道，要真那样还要诸葛亮干什么，皮匠不遍地是？开了通会，没开出结果来。副队长建议急行军。那麻烦了，时间上紧不紧不说，关键是他们就二十个人，再遭遇了美军，任务没法完成了。后来电影里说郝队长这时拿出了领袖的著作悉心学了起来，顿时乌云散尽，太阳出来，茅塞顿开，决定攀岩而上，打敌人一个冷不防：“同志们，前进！”
攀岩是真攀岩了，不过是浩子建议的。见队长没着了，浩子说：“队长，我爬上去，顺下绳索来，你们上去。”郝队长不信，这悬崖简直和墙一样。浩子善爬，说他可以试试。浩子带着引绳真上去了。下边看呆了。浩子很利索，一会儿就顺下引绳，用细绳子把粗绳子拖上去捆好。一个小时，都上来了。
崖壁太陡峭了，韩国兵也没把这边当成回事儿，不时来个巡逻队溜一圈，撒泼尿。占据了位置，郝队长下令突击，打了韩国兵一个冷不防。浩子用了把缴获的美国佬的冲锋枪，好用，打欢欢了。团部也就三十来人，全解决了，拿了地图什么当证物，说明你真把团部干掉了，要不凭什么你说干掉就干掉了？一行人原路回去，这也是浩子建议的。要是没听浩子的，他们真就和二十三团特务连遭遇了，那结果难说了。郝队长和浩子说：“赵浩，好样的，我给你请功。”浩子说：“不用的，完成任务就行了。”
郝队长回去和营长一说，营长对浩子的看法改观了，说道：“赵浩，你哪儿也别去了，我缺一个勤务兵，你留下。”
浩子无所谓，就留下当勤务兵了。到了中国和联合国军和谈，开始五次战役时，浩子还跟着李营长。五次战役时浩子又糊涂了，说：“营长，和谈了还打什么？”浩子不是老同志，这个就不懂了。李营长说：“这叫以打逼和。”浩子还是听不懂。其实浩子就是个小孩，十八岁还不到。只是人和人真也不一样，人家刘胡兰，十三岁就参家革命已经牺牲了。十三岁还是标准儿童呢。浩子不行，眼见十八了，还懵懂。
不过五次战役打的不理想，联合国军新换了个叫李奇微的司令，这孙子是稳扎稳打。关键是他有优势，寄养到位，枪炮、弹药，吃的喝的，什么也不缺。
浩子觉得不打五次战役就好了。李营长知道的比好浩子还是多，像眼下的“三八线”距离开战的地点叫美国人多占了十五公里，最好夺回来，善始善终。朝鲜三千里江山，不是中国，一千多万平方公里，地多着呢。
仗还是得打。浩子他们营参加了攻打585高地的任务。勤务兵活儿就是照顾首长。战斗一打响，美国佬的飞机、打炮都来了，炸乱套了。要是反过来就好了，可这一带地势不好，大炮运不上来。冲锋伤亡率很大，美国鬼子的装备好，以逸待劳。三次冲锋没打下来，眼见到大部队冲锋的时间了，营长也急眼了，说道：“预备队跟我上！”预备队打完了就彻底完了。浩子跟在营长前后，打疯了。什么蓝眼睛、红眼睛、大鼻子、帅哥，叫浩子干倒了不少。眼见冲上去，美国佬开始撤了，一发炮弹落下来，浩子被气浪托起来，飞呀飞呀，也不知道飞去哪儿了。等浩子睁开眼时已经在两个山洞改的野战医院里。
（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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