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对于水浒传在四大名著的地位不少人有质疑,甚至认为它应该被踢出4大名著。
对此说说我的看法
笔力之强,无出其右
以武松杀蒋门神三人为例,这段文字,形象生动得令人叹为观止,增不得一字,减不得一字,改不得一字,那种张力,那种画面感,那种用词之精确:
武松听了,心头那把无明业火,高三千丈,冲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叉开五指,抢入楼中,只见三五枝画烛荧煌,一两处月光射入,楼上甚是明朗,面前酒器,皆不曾收。蒋门神坐在交椅上,见是武松,吃了一惊,把这心肝五脏,都提在九霄云外。说时迟,那时快,蒋门神急要挣扎时,武松早落一刀,劈脸剁着,和那交椅都砍翻了。武松便转身回过刀来,那张都监方才伸得脚动,被武松当时一刀,齐耳根连脖子砍着,扑地倒在楼板上。两个都在挣命。这张团练终是个武官出身,虽然酒醉,还有些气力。见剁翻了两个,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抡将来。武松早接个住,就势只一推,休说张团练酒后,便清醒白醒时,也近不得武松神力,扑地望后便倒了。武松赶入去,一刀先剁下头来。蒋门神有力,挣得起来。武松左脚早起,翻筋斗踢一脚,按住也割了头。转身来,把张都监也割了头。见桌子上有酒有肉,武松拿起酒钟子,一饮而尽。连吃了三四钟,便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蘸着血,去白粉壁上,大写下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把桌子上器皿踏匾了,揣几件在怀里。
文中的:面前酒器,皆不曾收。看似闲笔,却是个画面的过渡,如同拍电影,好的导演,镜头不会一下子拍到蒋门神坐在交椅上,见是武松,吃了一惊,而是从酒桌的器具缓缓把镜头走向了蒋门神:看见武松,大吃一惊,两眼一张,什么???你还活着嗷!
这样的行文,我举是举不完,有时间再挑一百段也轻松。
隐性写作,举世无双
一个伟大的作家,他会相信读者的判断力,他给你指了一条走不通的路,让你自己走回来。
热血的人,在书中看见的满满的义气,被那好汉,忠义,所感染。于是大呼水泊梁山之仁义
冷静的人,在里面看到的是满满的黑暗,吃人肉,杀人放火,杀小孩。然后大骂作者厚黑无情教人作恶?
更冷静的人,又能从中看到整个大环境所造就的恶与悲哀。
究竟是对皇帝愚忠?还是对皇帝忠诚所带来的结局——一条不归路的清醒?
看到李逵的邪恶,还是看到李逵这样的邪恶,放在那满是勾心斗角的社会那一片单纯的稀有,而感到无比的反讽?
看到林冲那坚毅却又优雅的人格?还是看到窝囊又可悲的人格?
何是痛快,最痛快莫过于水浒,何是压抑,最压抑莫过于水浒。何是利落,最利落莫过于水浒,何是复杂,最复杂莫过于水浒。
我突然想到,金庸,另一大侠,不怕挨金庸迷骂,说何必捧这踩那。他那十五部小说,多少人间绵密爱情恨情,可十五部里,你可曾看过他重点刻画过任何一个底层小人物,出彩的往前数,前一百名,一个都没。全是高富帅白富美再加上一堆扫地僧梅超风之类的或异能或怪胎在那里高来高去。何谓武侠宗师,如有所指,不管人物如何,过程如何,指向的终端都是无力百姓,而他所向,在此主旨,是如此苍白,作为武侠小说一代宗师,不得不说一代悲哀。
水浒传呢,那些描绘小人物的太多了,我就随意举一段,可能比较冷门的:
寻到厨房后面一间小屋,见几个老和尚坐地,一个个面黄肌瘦。智深喝一声道:“你们这和尚,好没道理!由洒家叫唤,没一个应。”那和尚摇手道:“不要高声。”智深道:“俺是过往僧人,讨顿饭吃,有甚利害。”老和尚道:“我们三日不曾有饭落肚,那里讨饭与你吃?”智深道:“俺是五台山来的僧人,粥也胡乱请洒家吃半碗。”老和尚道:“你是活佛去处来的僧,我们合当斋你,争奈我寺中僧众走散,并无一粒斋粮。老僧等端的饿了三日。”智深道:“胡说,这等一个大去处,不信没斋粮。”……智深正问间,猛闻得一阵香来。智深提了禅杖,踅过后面打一看时,见一个土灶,盖着一个草盖,气腾腾透将起来。智深揭起看时,煮着一锅粟米粥。智深骂道:“你这几个老和尚没道理!只说三日没吃饭,如今现煮一锅粥,出家人何故说谎?”那几个老和尚被智深寻出粥来,只叫得苦,把碗碟、钵头、杓子、水桶,都抢过了。智深肚饥,没奈何,见了粥要吃,没做道理处,……那几个老和尚都来抢粥吃,被智深一推一交,倒的倒了,走的走了。智深却把手来捧那粥吃。才吃几口,那老和尚道:“我等端的三日没饭吃,却才去那里抄化得这些粟米,胡乱熬些粥吃,你又吃我们的。”智深吃五七口,听得了这话,便撇了不吃。……两个再打入寺来,香积厨下那几个老和尚,因见智深输了去,怕崔道成、丘小乙来杀他,已自都吊死了。智深、史进直走入方丈后角门内看时,那个掳来的妇人投井而死。
这段话由于太长,我省略了鲁智深为老和尚出头打那飞天道人两人的场景。在这篇文里,施公费了很多笔墨,把老和尚的卑微、无奈、饥饿描绘得叫人发酸,勾勒出的,则是这个世道的凶横和平民的难熬。
侠者,归根结敌四个字:锄强扶弱,可哪有那么容易呢,鲁智深没吃饱饭,就去杀坏人,差点被干掉。一个小小的事情,即使是鲁智深要帮忙,也是用生命在博,连一碗饱饭,都是靠着史进的干肉饼。
最后
还记得那年,一个半兽人,想寻他失明的老母,好生抚养,寻找了,把她背上了山,路中,老母被一老虎活吃了,哭着上山,大家听言,却都笑了。养育之恩,此至善也,听言而笑,此至恶也。
读之,满满酸楚。
记得那年,那个美须侠,为义气私放兄弟,失去了前程,被流放,得赏识,抱着那牙牙学语的小衙内,也是他的小恩人,开心的游玩,路中,小孩被一半兽人活活砍了,侠士抓狂了,四处追着要拼命,这疯狂,想必不只为自己,也为这天真小孩的惨剧而疯狂。然而,他面对的是终究是人类,不是老虎,想砍就砍的。
又何是冷酷,最冷酷当然莫过于水浒传,然呈现得越是冷酷,让人越感受到的是,又是作者对这社会的无限怜悯与悲伤。
然而要描绘这样的悲伤,越精准,越需要的是手术刀式的冰冷与无情,任何情感的流落,都是一种多余的颤抖,对于施耐庵这样级别的小说家来说,想必他了解得比谁都深刻。
而我最大的感叹,还是,怎么几百年前,人类文学史,怎么会有这么牛逼的人,这么牛逼的文学作品,可能在科技上,商业上,法律上,当代人可以爆了古人,但在文学上,这个施耐庵啊,那个牛逼啊。
PS
觉得还要再说一下,很多人对征方腊那段,觉得很掉水平。
从前面那么多征战,一个没死,然后突然打了一仗,一下全死得差不多了。
不管是不是他人续写,我觉得作者还是有考量过的,缺点固然都知道,有点失真,整个篇幅的精致度也拉下了。然而如果直接在卢俊义的黄粱一梦就结束,那么这部小说,大大的掉价。
这突然的十去三停,带来的震撼力与悲剧性,奠定了一个悲剧小说该有的对内心的冲击力。
悲剧,是这群人应有的结果。其实很大胆,伟大作家就敢这样写的大胆。
又或者说,完美的精致小步伐中,突然的放肆。这让我联想到一首诗歌: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前面两句,实在太大气了,太高开了,如果一直高下去,喘不过气,所以下面两句,必须平庸下来,踹一口气。
或你义气当道,或你恶贯满盈,一百零八好汉,却也如同风海里的一片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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