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梦中,我又回到了乐山大佛寺。
凌云山的大佛寺在我出生后的许多年,一直是学校与佛教并存的。离开篦子街行往山中,有两条红砂石砌成的石阶,左边一条通往凌云山白塔。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在塔下大兴土木,修了荣誉军人学校,简称荣校,前后接收了上千名在朝鲜战场上负伤的志愿军官兵。
我父亲在荣校工作,我妈是山下小学校的老师,相识相恋后,我便顺势出生在大佛寺,学校里面正好设有医院。伤残军人一边疗伤一边读书,身体恢复了,这些军人便脱下军装分配到乐山城各个单位。
那时候的凌云山唯荣校独大。大佛寺里的和尚一解放就跑散了,连住持和尚都跑去土主场,投资五百块银元当了卖布的老板,留下几个老弱病残扫地守门。有游客上山,延续了民国以前的传统,佛教圣地,对所有人都开放,从来没有门票一说。况且,过去的人来往都是步行,五通牛华的人或者是马鞍山乌尤坝的人上乐山,为了抄点近路,都要经过大佛寺下到篦子街,后山也没有门。
日暮时分,大雄宝殿到藏经楼就只有伤兵们的身影了,高达七十一米的石刻大佛,身上长满了野草。
后来荣校的使命结束,工作人员去沙湾二峨山上一边整风一边劳动,然后分配到青海省各地。荣校的地盘又办起了乐山大学,书法家韩思一说,那时候他才十来岁,帮乐山大学刻了许多钢版蜡纸。许多盖有乐山大学图书馆的书籍,现在旧书巿场依然可以找到。
二
到了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兴起破四旧,和尚遣散回家,无家可归的就在九峰公社麻浩渔港所在生产队当农民。大佛寺乌尤寺所有的泥巴菩萨,由红卫兵带头,打得稀烂。乐山一中的校史上,记载了本校学生关于此事的恶行,那是1966年的11月。
所有的传说都被老乐山人津津有味的重复着,其中一个情节被多次提及。说的是学生们手拿锄头木棒,见了菩萨罗汉就砸,菩萨高人矮小,很是费劲。一个看热闹的曾经维修过菩萨罗汉的施工告诉学生,菩萨罗汉的身体中间,都有一根木头十字架,只消脖子上套根绳子,使劲一拉准倒。学生们照办,找根绳子套在菩萨的脖子上,象拔河比赛,果然一拉倒一个。
乐山大佛寺和乌尤寺的大小罗汉都被毁了。究竟是些什么人干的,至今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只有罗汉们知道真相,他们不会说话了。
至于高达七十一米石刻乐山大佛,也有人建议改成伟大领袖的雕像,塗上莹光粉,半夜通亮为上下游的木船指航向。那时候各界人士都拥护毛主席,却分成两派,相互之间大打出手,死伤都有,被进驻乐山的解放军强力制止。
部队的师医院和后勤辎重连住进大佛寺,正好山中草多,四处弥漫着牲口的味道。马儿们吃饱了喜欢蹓达,那些高头大马和骡子被兵们牵着,高举前腿,跨过大雄宝殿的高门槛,四处闲逛,显得很有灵性。不久部队移防,那地盘成为地方党校,培养乐山县乡干部的摇篮。为了意识形态的干净,与大佛寺之间修了围墙,仅留了一道小门联系,党校学员凭胸前的铭牌可以自由进出。
到了这个时候,大佛寺开始收起门票了。卖门票的地方选在传统的大佛寺山门处,左右两侧有一联语,"大江东去,佛法西来",正好西来二字的旁边有一溜闲墙,于是开了两个小窗口,里面坐了人,一本正经卖起门票来。遇到一些比较"扯"的人,说找文化馆长黄高彬或其他比较港火的人,不买票照样进门。
三
上山的游客,一律走右边,沿着江边石阶往山上走。凌云山不高,坡度很小,石阶与石阶之间就有较长的距离,一步一石阶不如三步两石阶,好在石阶宽大,游人尽可放开眼睛,左边山石上刻有唐代雕像,不紧不慢风化剥蚀着,时不时有文人骚客留下的文字。
"回头是岸"几个大字,面对三江并流,岩下激流回旋,正是从古至今岷冮行船最危险的所在。宋代诗人苏东坡离开乐山外出赶考,过大佛留有"奔腾过佛脚"的句子,传说唐代修大佛也是为了镇住这三江汇流处的惊涛骇浪,保佑行船人平安。江水危机四伏,山上自然念的是平安经,一路有"南无阿弥陀佛"。行至龙湫池处,山就算爬了一半,有丈多大繁体"龙"字,人称一笔龙,有书圣王義之笔意。
说起名山大川的书法,古代的山中住持和尚,来往的士绅真的是很有品位。他们留下的各种字体的书法,包括内容都是一等一的好。哪里像今天,一些鬼画桃符的字,一些平仄不分的诗都敢往山上贴。两相比较,今天文化的苍白,令人羞愧。
四
六七十年代,大佛寺的门票价格是三分钱开始。那个年代两分钱可以买一盒火柴,里面装着八九十根火柴棒。乐山过去有家叫诚信的火柴厂,地点在马鞍山,嘉华水泥厂旁边,生产的火柴质量没有成都宜宾的好,我妈大约是认识当时的厂长,每次划火柴不燃,就说"某人三四连个火柴都造不伸展"。
妈妈的三姐没有工作,家穷,用一民国年间留下的青花盘子装菜籽油,置根灯芯草,晚上点着照明。六十年代中期,乐山城里普及了自来水,不好安装水管的大杂院,就在大街上安装一个水龙头,开关处戴个铁皮匣子,每天定时有人在那卖水,一挑水两个木桶,八九十斤,收水费一分钱。两分钱在七十年代还可以买一个白饼子,过年的时候中间塞满凉伴罗卜丝,是乐山一道名小吃。
五
花几分钱进了大佛寺山门,过去的乐山人除了过年的时候图个热闹,人挤人沿着九道拐下到大佛脚,平时是不兴下去耍的。九道拐是供工人维修大佛,或者是水上信号台员工上下班用的。那时候乐山的交通以船为主,管理航道有专门机构,在肖公嘴和大佛脚上设了岗哨,指挥上下船只通行。所以九道拐不是供闲人上下的。那像现在,大佛脚下设香台,哄游客下去卖几柱高香。过去的游客不兴这样,那是对佛爷的不尊敬。
乐山人上大佛寺,大凡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人,藏经楼前后走一圈。东坡楼是读书求学之人流连忘返的地方,乐山人对宋代诗词的了解,对苏家三父子的了解,东坡楼功不可没。其实,并没有文献记载苏东坡在此读过书。倒是有他的诗句证明游过大佛。"奔腾过佛脚,旷荡造平川。野市有禅客,钓台寻暮烟。"。钓台位于凌云、乌尤之间的麻浩,史上很有名气,抗战期间,经学大师马一浮曾在那里筑房研学。
小孩子上了大佛寺,心就野了。调皮捣蛋的,最热衷于爬到大佛的头顶上玩耍,此事还要起早,去迟了大佛的头就被别人占领了。攀着大佛的发髻,三五成群坐在大佛头上,大点的孩子干脆在大佛头上打乐山桥牌或者扑克。
最后一个节目是在海通洞外的坝子头,泡上一碗成都三花,天上地下吹牛冲壳子。那个曾经建议,把石刻大佛改变成毛主席雕像,刷上莹光粉的人,叫熊昌明,民革中央副主席熊克武的侄儿。在乐山期间是他的落难岁月,一肚子的幽默,给寂寞的乐山人带来无穷的风趣,他没事就喜欢泡大佛寺的茶馆,用他的井研话说,来往大佛寺的游客有档位层次高。
守到夕阳西下,望见迎春门的横渡汽划子鸣笛往篦子街走了,赶紧起身一溜小跑下山来赶上汽船。横渡的横(发huan还)音,一听发音,就晓得你是不是当地人。乐山人说话,保存着许多古音古语。
六
少年时代的我们不喜欢去乌尤寺,因为还要爬山,如果返程坐汽划子还要八分钱。后来才知道,清代以来一直到民国,乌尤山是一座浸透了传统文化的山。晚清经学大师井研廖平,荣县赵熙,训诂大家福建石遗老,马一浮无不在山留痕。特别是马一浮创办的复性书院,以"讲明经术,注重义理,欲使学者知类通达,养成刚大贞固之才"为主旨,为传统文化留下了无数的火种。
我们顶多在过年期间去麻浩逛逛,那时候的麻浩崖墓没有围墙,跑热了就进去乘凉。外面坝上有许多算命设赌局的,做糖人的,围满了人。也有人用嫩棕叶子编出各种小鸟造型的,一分钱两分钱一只。整个麻浩渔弯就是乐山的庙会。
连接凌云山乌尤山的是座铁索桥,人走桥上,晃晃悠悠,人群同时过桥不能整齐划一,产生共振会引发事故。后来山中住持,也就是文章开头说去土主场做过布生意的遍能师傅募捐了善款,重修了廊桥。
大佛寺也一改过去的清雅脱俗,沾染上旅游景点固有的恶习,和国内其他名山大川一道,成为一个地方的新闻热点。现在来往山中的以外地游客居多,本地人多年不上大佛景区的大有人在……
山,还是那座山!
但是,不管怎样,凌云山,大佛寺仍然出现在我们的梦中,成为故乡,故人所回忆的一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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