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里一个秃头的老大爷，中等个头，体型微胖，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衬衫，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他在蔬菜区一边挑捡着芋头，一边用上海话跟旁边的阿婆交流着烧菜的心得。旁边的人可能会以为，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老头，一定是个贩夫走卒之流吧。嗯，其实也没错，这样的上海老大爷，的确也不是什么上流社会，不是什么达官显贵，这样的老人在上海街头、公园、超市里比比皆是，但是，如果你深入了解下去的话，就会发现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上海人，伴随着这个有历史的城市，经历了一些值得记忆的故事呢。
这位老大爷已经81岁了，的确一直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他解放前出生在“滚地龙”里。对于外地人来说，可能不知道解放前的上海穷人的生活有多凄惨。“滚地龙”这个挺气派的名字，里面并没有蛰伏着一条龙，而是容纳着片瓦无存的穷苦人。他们借着河的坡度作墙，在河岸上挖出一个洞，用竹片、茅草、毛毡等搭个窝棚，穷人就这样像只虫一般地蜷缩其中。条件差的，里面坐不起身；就算条件好的，里面也站不直腰。
朱大爷曾跟我讲，他童年时经历过一段特殊时期，曾差点饿死。那时他住在镇宁路、愚园路附近，那里有个臭河浜，照例搭建着不少“滚地龙”。现在这里是上海繁华的中心城区，河浜早已在解放后填平修上宽阔马路了。但解放前这里实际上是乡下，属于华亭镇地面，旁边就是农田。在汪伪政权时期，上海伪市长陈公博，有个情妇住在附近，陈公博时常过来幽会。有一次，有几个人化妆成乞丐，身藏长短枪，试图暗杀陈公博，但是只打死了门口站岗的两个宪兵，没能攻进大门，行动失败后趁乱逃走。日本人事后大肆搜捕，但是毫无线索，于是就把附近区域全部封锁起来，只许进、不许出。可是这些穷苦人家，家无隔夜之粮，日本人如世间禽兽，哪管中国人的死活，坚守闸口，不放人出去谋食，没过三五日，就陆续有人被饿死了。朱大爷说，附近住着一个花花公子，名叫孙伯绳，此人身材高大仪容俊美，是个猎艳高手，人送“咸肉大王”的绰号。这个姓孙的不学无术，但是有个好母亲，老太太一辈子吃斋念佛，积德行善。听说封锁区饿死人了，老太太找人做了不少烧饼，然后组织一批人，隔着篱笆朝封锁区偷偷扔烧饼，站岗的中国伪警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朱大爷靠着这几个烧饼，熬过了这段困苦时期，保住了小命。据说，这个孙伯绳，后来在母亲的教育下痛改前非，不嗜烟酒不近女色，自称“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之非”。此君开了家银行，叫“华东商业储蓄银行”，在乱世中虽几经飘摇，但仍不失为一个显赫人家。朱大爷对这段经历总结说：第一，当时刺杀陈公博的事情，报纸上从来也没有登过；封锁区饿死人的事情，也从来没有报纸采访过；关于是哪方力量来刺杀陈公博，是国民党、是共产党、还是土匪强盗，后来也从没有哪方势力来论证过。若不是他说出来，这段记忆恐怕就要永远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了。第二，对于孙伯绳家的老太太，一辈子积德行善，这次虽然只是几个烧饼，但对于穷人来说就是一条性命。朱大爷至今仍心存感激，并一直感叹道：毋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陈公博后来被判处死刑，陈公博的情妇被判处10年徒刑，也是他们作恶应得的下场吧。
说起朱大爷的工作经历，其实也很普通，在上海一点都不稀奇。解放前他在荣家开的一家工厂当学徒，解放后进入了国营工厂，一直在生产车间工作，临近退休才脱离直接的劳动，改在车间做工会工作，可以说一辈子都是个蓝领工人，要说故事，估计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吧。
可是，这里毕竟是上海。就算是上海的一个普通工人，他也跟共和国建设的历程紧密相连——他拧的一个小小的螺丝钉，可能就是国家重大工程上的重要组成部分呢。
当年，在上海刚解放不久，一天，朱大爷在街上看到了“热烈欢迎有志青年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横幅，就填了张表，随后就被安排到复兴岛上的中华造船厂，一共当了三年半学徒，专攻焊接技术，每月15块钱工资。转正后，月工资45.9元。五十年过去了，朱大爷对当年的工资数额仍记忆得分毫不差。
中华造船厂的前身是杨俊生于1926年创建的大中华造船机器厂，解放后公私合营，先后并入十几家工厂，是新中国最有实力的造船厂之一。文革期间曾叫东方红造船厂，又后来改回原名——中华造船厂。
中华造船厂在解放后生产了中国的第一艘万吨轮船——安源轮（江南造船厂生产的叫风庆轮），其余大大小小的轮船上千艘，但是朱大爷得意地说，他们厂子的重要任务，其实是生产中国的主力军舰。（这个事儿能说吗？）朱大爷说，中国的第一艘导弹驱逐舰051，主要的焊接工程就是由他来负责的，从第一条龙骨铺设的焊接工程开始，朱大爷克服了很多很多的困难，用了9年的时间，才终于把这条船送下水。后来，他们厂还为巴基斯坦造了一艘051，朱大爷也为之付出了几多辛劳。到后来，工厂升级建造了052导弹驱逐舰，中间还有051A、B、C、D。早期的中华造船厂技术比较落后，管理也比较原始，都是靠工人阶级的吃苦耐劳、加班加点、为国奉献的激情，才得以提前完成重要的生产任务。改革开放后，向国外学习了先进的工艺和管理经验，生产效率迅速提高，实行了模块化建设方式，就是先分段建造，到了船坞再进行拼接，下水之前就把所有的电缆管道全部安装好了，所以近年来我国的军舰才能够不断地“下饺子”，海军的军事实力突飞猛进。“包括我们现在建造的航母，下水之前房间里的装潢家具都全部安装好，到了码头上只剩调试工作，发电机、柴油机、风扇……”说起技术，朱大爷如数家珍，但这些我并不感兴趣，可是当我问他关于航母建造的其他情况，朱大爷就三缄其口了，他推脱说自己已经退休了，已经不再过问厂里的事情了。
朱大爷一辈子都只是个普通的蓝领工人，建设油轮、军舰、航母等等，既不是他决定的，也不是他组织的，他只是埋头焊接好每一块钢板、拧好每一颗螺丝钉而已。他说，他曾经焊接过造船事业上的“皇冠上的钻石”，就是只有0.8毫米的钢板，薄如蝉翼，却对焊接质量要求非常之高，并要求还需耐受零下170摄氏度的低温，而且焊接时还不能产生碎屑，否则爆炸威力非常厉害。这样的技术难题，就是在朱大爷的手中攻克的。
这样一个矮矮胖胖的糟老头，就是上海百万工人阶级中的普通一员。他也会一身臭汗地挤着公交车，他也会在菜场为了几毛钱跟菜贩讨价还价，他也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跟邻居发生口角，但是，在上海这座大都市里，如果你愿意走近这些老人，从他们的记忆中，你一定能够发掘出令人惊奇、令人叹息、令人悲、令人喜的故事，这也是中国的记忆，一代又一代人的共同记忆。上海一直都位于时代的潮头前，这里生活的每一个人都在这潮头上起起伏伏——这，就是上海这座城市的独特魅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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