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画展往回走,在街道拐弯花坛矮墙上,一位中年女性清洁工,双手交叉托住上身,弓身弯腰、垂头靠胸,她正处于瞌睡中。身边,也许是她收留的流浪狗,身上套着红兜兜,静静地守护着它的女主人,以及不远处绿色的保洁工具车。
世界突然静下来。阳光穿过树叶,斜斜或倾泻或涂抹在她青黄色的工装上,然后又反射到我眼里。恍惚间,我似乎看见一条河流回旋着、挣扎着流向无法预知的远方。可惜我无法听见河水流动的声音,如虚空暗哑于仰望的圣徒,只让你体验世人的孤独与上帝的荒凉。我想起多年前那个场景。
那时已是大年三十傍晚了。我抱着女儿站在马路边等的士,带她去外婆家吃年夜饭。南方春节前后往往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雾气般的细雨在街道上流动,把苍白的街灯润湿的如冰冻的奶酪。湿冷如针刺般袭来,女儿紧紧贴着我,把头往羽绒服帽縮了縮。我内心嘀咕,看来没有人会在大年三十晚出来载客的。就在我决定徒步走路过去时,一辆人力三轮车急急巴巴地划开雨雾朝我踏来。我赶忙招呼,三轮车急刹下来。踏车的是位五十左右的男子,他说自己急着回家圍炉呢!但他看我抱着女儿,便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挥手让我上车。
雨大了起来,每一滴落下的雨水,都像一把小小的鼓槌,敲打着镀锌车棚的鼓皮,如过年的鞭炮声在我头顶爆开。我套近乎地问他,怎么年三十晚还怎么辛苦啊?他回过头看我,满脸笑容,说老婆已准备好年夜饭,正温酒等他回家呢。他的话让我注意到挂在车棚下用透明塑料袋包着的布娃娃玩具,随口夸奖说真好看!他一边欢快地踩着脚踏,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别人家要扔掉,他看着还干净好看就要过来,拿回家给女儿当过年礼物,女儿一定很喜欢的。
我好奇起来,已经五十多了,女儿怎么那么小啊?他笑了笑,说女儿是老婆带过来的,很乖巧的。我更好奇了,他还是那种笑容回答我,自己前老婆嫌他穷跟人跑了,但现在的妻子很年轻,又突然有了女儿,一家人过的很幸福,他很满意。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对他前妻的愤怒或仇恨,或是骨肉血亲差异的遗憾,是他为人本性使然?还是现在的幸福冲淡了往日的苦难屈辱?我不得而知,却莫名地感动了。
到站后,看着他急急踩着三轮车远去的背影,我仿佛看到他一家人圍着一起吃年夜饭的温暖,还有别人给他的也是现在属于他的女儿抱着布娃娃阳光灿烂的笑容。人世间,我们一辈子汲汲追求金钱和地位、追求完全属于自己占有的一切,无非就是想磊高我们自己可感觉到幸福的平台。可幸福的本质是什么呢?是不是就是踏车人的善良本性以及对当下已经拥有的怀着深深的满意感呢?
他出生,他工作,他死了!海德格尔如此介绍亚里士多德。我想,海德格尔是不是就想告诉我们:有尊严的生命不是疯狂地为了活着而活着,也不是为了名利地位而活在别人的价值尺度中,更不是庸俗的过一天算一天的自我颓废,而是有自己内在的深刻价值观的、善良的简单生活呢?生命的深刻也许就是阳光下瞌睡小憩的清洁工、寒夜里欢快摆渡的踏车人,他们出生,他们工作,他们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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