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高中的那天,济南的天气热得像一屉蒸笼。
也许学生们还在上课,骄阳似火,眼前似乎也只有我一人正受此煎熬。夏蝉嗡鸣,连同那支离破碎的影子一起,让人觉得莫名聒噪。
操场比记忆中更空旷,仿若要和那青灰色的天空一起延展到不知名的远方。没有三三两两轧操场的女生,也没有在翻新的草皮上踢球的男生,偌大的操场,似乎只有一两个住在后面居民楼里的老人,搬了个板凳,坐在远处角落的槐树下乘凉。
下意识地沿着熟悉的塑胶跑道走了一圈,只觉得四处都是从未离开过的情绪。曾经不自量力地在这跑过接力;也曾高举那面鲜红的龙旗绕场献礼;看台上有过呐喊和张狂;在主席台上发过言,也领过奖章;当然,也曾在饭后黄昏时刻,戴着耳机,在这里与电话那端倾泻不快;而有时,也不过是漫无目的,和现在一样。高中时的自己,事实上仍然是幼稚的:经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心神不定;也总会因为一时荣耀而忘乎所以。当时的诸多情绪都还氤氲身旁,甚至连许多细枝末节都记得清晰。只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仿佛闯入的却是旁人的记忆。
像在看一个陌生的少年,知其所想,却不知其所为。
远处隐约传来下课的铃声,很快,被锢在教室里的学生们鱼贯而入,冷清的操场瞬间热闹起来。不过是十分钟的课间,学生却终究是不会闲坐在教室里的。1v1斗牛、轧操场、甚至是只有半场的足球,我躲在角落,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却还是躲不过学生们时不时投来的好奇目光。相比于我目光里的怀念,他们的眼神中更多的则是好奇和欣羡。
到了终点的人,心里挂念的是路上的风景;而还在路上的,一心只有那远方的终焉。
尽管阴凉下温度不算太高,但敌不过这些目光的我,最后还是躲进了教学楼。
去的这天,正巧是他们公布期末成绩的日子。确切来说,是成绩发布的前后几个小时。比操场热闹的,便是各个教师办公室的门口。
尽管并不认识这些后辈中的任何一个,但我却很确信其中的几张焦虑面孔在短短一两个小时内早已见过不止一次。小道消息在现代科技被明令禁止的条件下,传播得却有如中世纪的瘟疫,同时散播着恐慌与希望。这场景,在第一个学生知道成绩后达到了高潮。开始不过是小范围的讨论和骚动,很快所有人便开始下意识地在各个办公室凑着,那窄窄的一列成绩,在他们眼中似乎都成了白纸黑字的生死判决。有兴奋到不能自已的佼佼者,也有拼命隐瞒失落的失意者,一时间,整栋教学楼都被一股混乱而莫名的情绪洪流裹挟,弥散开来,幻化成一副不可多得的浮世众生相。
就像被照了一面旧镜子。
曾经的自己,也是那人群中的一员,有过成功,自然也体会过失落。现在看来早已无关痛痒,甚至于全然忘记的分数,在当时也确实全心全意地占据心智;彼时诸多活动的筹备失误,却在和旧友重新谈起时,成了会心一笑的插曲;甚至于当时的冲突和意外,也不过是如今的一段笑谈。我们向来看低过去的自己,觉得那时幼稚,天真得无可救药。对此,现在的我们经常装作毫不在意,对别人说那都不过是些不堪回首的黑历史,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但当四下无人,却总会喃喃,那样的人,是真的存在过啊。
人可能会羞于回忆,但绝非想要忘记。
晚饭后和志叔在校园里闲逛,大多谈起的是现在的生活,却也不可避免地提及曾经的旧时光。脚下的步子也算不得快,老班的语气也一如既往地淡然。一起转过花园的红色庭廊,后墙的爬山虎,还有一群人在三伏天练过舞的广场。其间不时经过几个他现在的学生,活力满满地打了招呼。那是一天中最美的景色,日薄西山,身影悠长。
“今天一定很忙啊。”
“是。家长和学生都很关心这次成绩,还有分班具体的操作事宜什么的。”
“这时候可不能给他们讲,说其实任何平台都无所谓啊。”
“即便是说了,他们也不会听进去的。”
“哈哈,没错没错。”
回忆最迷人的地方,其实不在其温暖,而在于希望。面对过去,相比于沉溺,更好的是和解。每每回到这熟悉的走廊教室,看那悠远的时光又从新的生命上依附,让人不自觉喟叹,曾经如此脆弱的自己,仍旧那么顽强地抵达了终点。那曾以为高大不可越的障碍,不过是一道脚边的门槛;那么眼前的峭壁悬崖,也终究不过是今后顶峰上的一处风光。
过去和未来不过是同一条绳结的两端,我们站在中间,从一边汲取光亮,让本是迷雾的另一边也透点亮。
谢过门卫,转身离开。背身走过校门的一刹,夏风清朗,日夜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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