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章·白露
整个暑假我都没敢在村中抛头露面,谣言已在村中自学生群体传向成人。‘老江的孙子喜欢毒狗’这件事成了老头老太们茶余饭后拉呱离不开的话题,顺带着将我的族谱家事也聊了个遍。我在家默默复习着作业,奶奶提着菜篮从外走回来,看着坐在桌旁的我皱了皱眉。
“小柱子,整个暑假你全窝在家里,哪能不出去动一动呢?”
“我得学习呢。”
“劳逸结合晓不晓得,难道你怕那些个老太太嚼舌根?”
“怎能不怕!”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怕她们作甚!你告诉我,你毒过猫狗没有?”
“我当然没有!”我站起身怒吼道。
“那不就好了吗。”奶奶朝里屋走去,“当别人真和你一样在意你干没干这事?告儿你吧,要是你真毒了狗,他们反倒会要么打你一顿,要么直接闭嘴,只字不提呢。天天窝在桌前,你都不长个儿了。”
我坐在椅子上,后悔于刚才的举动。打开手机,找到几月前我将难处告诉远在千里之外打工的父母后他们的回复。
“小柱子:
爸爸妈妈了解了你现在所面对的困难,很抱歉不能马上回去陪伴你解决。以下是我们对此事的一些意见:
第一,坦然面对。如你所说,学校里大多数人只是见风使舵,人云亦云罢了,那他们再怎样诋毁你就都不必在意或惧怕,当作耳旁风即可。也不要在村中逢人便解释,因为他们根本不在意你清白与否,他们只是为了寻笑料。但在该为自己辩护时,坚决不要退缩。如果那些自家猫狗被毒死的同学带着大人找来,要立刻寻求帮助,万不能独自面对。但至今都没人为此找过你的麻烦,说明他们自知理亏,也没有本事去找到真凶,只能通过不断向别人诋毁你来泄愤。若你率先示弱恐慌,那人们必将乘胜追击;若你从始至终一直采取平常心态,与人正常相处,那人们反而会很快地将此事当作一场闹剧,一笑了之。
第二,社交能力。正常来说学校不能只将孩子培养成一个个学习机器,而应该重视全面发展,你在学校里所学最重要的不该只是知识,更是与人相处的社交能力,这正是你的薄弱点。你自小便不愿与人说话,大概是父母长期不在身边所导致,是我们无可奈何的过失,只能给你一些建议:1,主动与人交谈,不要封闭自己;2,学会与你所厌恶的人相处。并不代表就此原谅那些伤害过你的人,而是知道如何应对他们,以让自己好过;3,包容他人的错误,允许不同的声音存在。
人是社会性动物,若你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往后绝对会有更多麻烦。以上这些于你而言可能有些难办,没关系,一步步慢慢来,不要急于求成。尝试改变一段时间后,你会发现生活轻松不少,每天不用活得如此压抑。否则即便以后你来到城里,走入社会,也将面对同样的困难,在痛苦中不断自我折磨。关于学习,努力是自然,但万不能不注意劳逸结合。身体是本钱,自己的健康与幸福重于一切,我们绝不希望你为得到满分的成绩而失了生理与心理的健康。
第三,关于毒狗。你提到两位同学家猫狗离奇的死有许多共同点,怀疑是有人故意为之,冲你而来。据你的描述我们对此也有同感,因此你必须更加注意自身安全,尽量避免独自上下学,要么让爷爷奶奶接送你,要么与几个同学一起回家。留意身边是否有心怀叵测之人?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尽量找时间回家帮助你,在此期间,请你务必将自身安全放在首位。
就此搁笔,爸爸妈妈愿你平安健康。”
我握着手机,把头埋在胳膊里,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我无疑是幸运的,我的父母并没一味地让我不要在意专心学习,没有问我为什么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而是给了我多条实质性的意见以给予帮助和鼓励。他们送我上学不是为了让我考个好大学或找个好工作,而是望我健康幸福······
但反观一想,这才是做父母应有的样子啊。我为什么会感到幸运呢?
我放下手机,走出客厅,看见爷爷奶奶正在屋中择菜,立刻过去帮忙。夏日炎热的暑气渐渐消退,凉爽的秋风随着开学的气息,带来了新的希望。
八月二十一日
“尊敬的王老师:
您好,我想向您报告一件事。”
晚自习前课间时,我坐在教室里,决定将半年来遇到的所有事记录下来,向王老师寻求帮助。在此之前,我耗时几日在校内四处奔走,终于搜集到了些线索。
开学首日,一天的课程开始前,我并未如往常般闷在教室里,而是离开教学楼,在主席台下找到我们班长,一个名叫曹子晶的女生。她是村主任的女儿,面相乖巧,常梳着两个马尾辫,人缘极好,此时正与几个伙伴玩着翻花绳。我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盯着她看,等被注意到后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那些人满眼匪夷所思,全跑了,留她独自硬着头皮走到我面前。
“你有什么事?”
“班长,玩翻花绳呢?拿来,我看看行么。”
她极不情愿的地将花绳递给我。我将那卷绳子套在指间,三下五除二便织出了复杂的竹节图案,紧接着又顺溜地编成个降落伞。短短几秒,曹子晶的态度从不屑到目瞪口呆,瞬间对我敬佩不已。
“厉害吧?想学么?”我笑着问她,将手中的花绳翻出一座小山。
“你还有这能耐,”她连连点头,“好啊!”
“好,帮我个忙,保证教你。”我将绳子卷起来还给她,“你跟咱们班老多人都很熟对吧?”我问,“帮我去打听打听,李鸿春和贾玉秀家的猫狗在发疯前的几小时或几天里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有没有过疾病史。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派你去打听这些,否则会很麻烦,你我都一样。懂了吗?带着消息来找我,作为交换我会教你翻花绳。”
“行,我知道了。
大课间时,我在跑道前的树下找到曹子晶,令我意外的,她还带来了一个女孩。那姑娘看上去比我们小几岁,脸色实在不太好看,两只拳头紧紧握在裤缝旁,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这是李鸿春的妹妹李鸿夏,你亲自跟她聊聊吧。”曹子晶说。
“是吗?”我转向李鸿夏,“怨不得眼熟呢,你姐想做什么?”
“别管我姐,我和她不一样。”她僵硬地说。
“哦,是吗?”我点了点头,“那请讲吧。”
李鸿夏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低下头。
“应你的问题,我们家的小黑和贾姐姐家的旺财向来都很乖,在发狂前没有任何奇怪的举动。也没受过什么伤,更没有疾病史,我也想不通他们为什么突然就成了那样。”
“你确定吗?”我点了点头,“既然这样,好。那我再问你个问题,你们两家的猫狗都很胆小对吗?”
“是,它们从小就这样,生人不得靠近半分,但对熟人很好。”
“熟人是?”
“我们家里人,还有姐姐一些常来家里做客的朋友。”
“哪些朋友?你知道名字吗?”
“我想想,有了。贾姐姐,刘姐姐,还有她们班的莫建国,姜秋生,章离,王霖,邵悦茹······”
“姜秋生,章离。”我默念这两个名字,“好,谢谢你。”
李鸿夏离开后,我转向曹子晶。
“你还有问题吗?”她问。
“有,班长。拜托你帮我个忙,找到符合以下特征的人:是咱们高二一班的学生,很重视成绩,不是住宿生,且对我有妒恨。还有,顺便问下谁与李,贾等人结过怨。”
“结过怨的人······”她点了点头,“行,我明白了。”
“多谢,作为报答我一定会教你翻花绳的。”
我转身离开,冷不丁瞧见个比我们小些的女孩从边上树荫下走出,拦住我的去路。我吓了一跳,立刻沉下脸来。 “你是谁?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她平静地说,“我叫汪倩凤,我也想学翻花绳。”
“好。”我将一根手指放在唇前,“那就按我刚才要求她的一样去做,不要告诉任何人。”
“知道,保密。”她学着我的样子说。
实验楼男厕所里,秦解放与另几个男生正手持打火机口中吞云吐雾。我慢悠悠地走过去,有意无意地瞟了几眼。他们注意到我后惊慌失措,我微微一笑,朝老师办公室方向走去。
“欸等等!”秦解放跑来按住我的肩膀,“柱子,你去哪儿啊?”
“我去哪儿,与你何干?”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背后夹着烟的手。
“老江,”几个男生全围了上来,“算我们求你,别告老师行不?烟,分你一根。”
“你们放心好了。”我说,“我不会告诉老师的,反正你们都是惯犯了。我呢,想请你们帮我件事。”
“你尽管提!”
“老秦,你人脉很广不是吗?”我说,“帮我打听打听咱学校里谁有机会能接触到大量氰化物或神经类药物,如兴奋剂,安眠药等。别说是我让你们帮忙问的。”
“好,你问这个干什么?”其中一人说。
“你想知道?”我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那几人立刻闭上了嘴。
出了实验楼后,我站在台阶上漫无目的地发呆。再看回地面时,忽然发现主席台旁树荫下藏着个男生,似乎一直在悄悄盯着我。他刘海及眉,戴黑框圆眼镜,衣领高高立起遮住口鼻。我远远地见过他几回,知道他是隔壁三班的人,名叫陆小雄。此人性格比我还孤僻古怪,极少与人交谈,最喜欢独自窝在学校最偏僻的角落茫然望天出神。但据说他拥有极强的洞察力,记忆力与推理能力,熟知学校里每个人的习惯,性格与特征,什么微小的细节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察觉到我的目光,他皱了皱眉,装作无事般看向别处,过不多久便离开了。说起来,此人似乎已不是第一次这样远远地看着我,他认识我吗?他想做什么?我不禁疑惑。
次日正午,细雨濛濛,鲜红的枫叶挂枝头,枯黄的落叶烂水中。
“给你,这是我们半天查询下来的结果,挑挑拣拣找出这么几个符合的人。”秦解放躲在厕所里交给我两张折起来的纸。我瞄了他一眼,接过来摊开。
“第一人,姜秋生。姜父是在城里工作的精神科医生,有机会能接触到大量神经性药物。
第二人,马耀祖(我们班的人)。其兄多年前曾有过短暂的吸毒史,一度在家中屯藏可卡因,冰毒等毒物。
第三人,张向山。张父为印染厂员工,有机会接触到氰化物。
第四人,陆小雄。他患有过中度抑郁症,曾接受药物治疗,有机会接触到不同的精神类药物,不排除他仍有囤货的作案可能。”
默读完后,我沉思片刻,呵呵一笑,将纸叠起来放进了口袋里。
“你怎么笑了啊,这,”秦解放有些慌神地问,“老江,你别嫌弃,药物管控这么严格,咱们这种山村里能弄到的人本来就少,这是我们几个能找到最多的信息了!”
“不,我没嫌弃。实际上我没指望你能办得这么好,谢了。这就当是报答,你们自个儿分了吧。”
我递给他一包烟,推开厕所门离去。
操场旁的李子树下,曹子晶已在此等候我多时。
“班长好,你有消息了吗?”
“有。你先让我找咱们班重视成绩名次,对你有妒恨且不是住宿生的人,是吧?别看你平时不轻易惹是生非,其实还蛮多的。像咱们班的项远志,葛雨顺,马耀祖。对,马耀祖。你不晓得,人家天天刻苦学习,却每次都次你一等,他心里都难受死了。还有章离,去年费尽全力才取得了极大的进步,就卡在第二的位子上徘徊,怎么都上不了第一,因此过度劳累回家养了两周的病,从此成绩一落千丈。”
“难怪平时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如同被我欠了债似的。”我想道。
“还有,关于谁和李,贾等人结过怨,我挑了两件重要的事出来。第一件事差不多是两年前,上初三的贾玉秀曾带头将一个被怀疑偷她东西,名叫汪倩凤的低年级女生锁在实验楼隐秘的厕所里整整一天。后来发现是误会,贾父就给了校方些好处,将事情压了下去。”
“怎么是她?”我点了点头,“难怪她会主动来帮我,原来是同病相怜。”
“第二件是在差不多一年前,贾玉秀曾经因与姜秋生起了争执,就拦在他上小学的妹妹校门口抢了她的项链。”
“等会,”我说,“姜秋生,他妹妹的项链被贾玉秀抢了,然后他又经常去李鸿春家和她们一起玩,跟她们和好了,对吗?”
“那些人太蛮横不讲理,与他们作对的下场你也看到了,对吧?”曹子晶说,“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
“行,你先回班吧,我等一歇就教你翻花绳。”
她离开后,我没有回头,静静地等着汪倩凤从树后走来。
“你应该直接来找我的。曹子晶也不是什么好人。她以前跟那帮人是一伙,后面怕惹事才渐渐减少与他们的来往。”汪倩凤面无表情地说,“我也有消息。”
“请讲。”
“据我所知,也是差不多一年前,李鸿春,贾玉秀,曹子晶,以及她们一个叫邵悦茹的朋友曾四人合伙将一个男生骗到曹子晶家的大狗面前,让他的手背上被咬下一大块肉。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具体是谁,我也不知,只晓得那人与她们同班。”
“又是我们班的人。”我想道,“我知道了,谢谢你,汪倩凤。真的,真的很感谢。”
她看了看我,欲言又止,默默离开了。
晚自习时,我将稿纸藏在书下,把自己的依据及推测一五一十地清晰列出,再进行反复思索,否认与排除。越思考我的思路越混乱,越混乱就越难自圆其说,最终推论竟陷入了僵局。我懊恼地抓起一把头发,将头埋在臂间。总感觉是自己所掌握的信息太少了,每个人都显得如此可疑,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不为我所知,到底是什么呢!
我沮丧地拿出笔记本盯着上面每个人名出神,忽然其中三个字如同另一双眼睛般,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视线:陆小雄。
我猛然想起传言说此人拥有极强的洞察力与记忆力,知道许多鲜为人知的事,简直是个活生生的信息库。加上他之前经常会躲在隐秘处观察我,也许他同样对这起案件感兴趣,可能也在私底下调查着。我可以求助于他,他或许能成为我破局的关键!
九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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