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章·芒种
秦解放走到我身后,瞥了一眼我桌角上叠着的试卷。
“都大课间了,你干嘛还窝在教室里?你看,人都跑光了!”
说着,他伸手掀开我身边的窗帘,刺眼的阳光顿时闪得我睁不开眼,很多学生都在楼下三五成群地嬉笑谈论。我看了一会儿,低下头继续默写数学概念。
“我得做作业啊,你自己下去吧,不用管我。”
“我是上来拿东西的。”
他在自己座位上翻找一阵,拿着不知什么走了,教室再次恢复一片寂静。我把窗帘拉上,面朝头顶亮着的灯和门外昏暗的走廊出神。
秦解放生得强壮,天性乐观,在校里人缘极好,与谁都聊得来,什么事在他眼中都不算事,就算天塌了他估计只会打着哈哈过去。也正因这样,他成了唯一一个愿意找我说话的人。几月前李鸿春正为她家猫的事气急败坏,逮着个人就义愤填膺地喊冤,恨不得让全天下都晓得我的‘罪行’。好在大多人都不轻信她的一面之词,但也没人出来质疑她不堪一击的谎言。我极爱面子,虽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却没有胆量去众人面前自证清白,怕越描越黑。我将此事讲给秦解放听,谁知他却哈哈道:“嗐,没事,不管你干了啥咱都是好朋友!”
这件事仅掀起一阵小小的风波后便以极快的速度被人们遗忘,只有李鸿春与那些个跟她志同道合的女生还经常缩在角落里议论,不时地朝我投来怨恨的目光。照理说这出荒唐闹剧本就该如此匆匆收尾,可我却偏不是个大大咧咧的性格,每夜一闭眼就是李家众人以及那些女生令人讨厌的眼神,被搅得心思混乱,变得更加敏感警惕,不愿与人交流,天天情绪压抑,身心俱疲。上学于我而言就是折磨,我将自己困在一方小桌前奋力苦读,梦想日后考出山村在父母所工作的城里念书的场景,每逢此时心中便会被希望与幻境所带来的快感满足,短暂地逃避现实所带来的痛苦与纠纷。
我很清楚我现在的处境与困难,也知道逃避绝不是解决方法,只是我没有面对以及改变自己的勇气。
晚自习后轮到我值日,与我同在的还有秦解放以及另两个男生,分别叫做姜秋生与章离。我与他二人不熟,也没什么集体荣誉感(我不在乎教室干净与否),只想尽早搞完卫生快点回家。十点左右,我的工作告一段落,转头再看那两人早已理好书包刚准备跑路,秦解放就从洗手间拎着空桶和抹布拖把回来,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们。
“好哇好哇,老子在这儿里里外外忙前忙后,敢情你们打算自己先跑?”
“老秦,对不住了,我爸好不容易从外地回来,一家人特特儿地等着我回去吃夜宵。下次给你补偿。”章离边看表边说。
“甭了,你走吧。你爸是长途司机,难得回次家,要好好儿地聚聚才是!”秦解放拍着他的肩膀笑道。
“那解放,我也先走一步了,对不住啊!”姜秋生说。
“明儿见!”
我实在有些看不下去,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背。
“你怎么这么傻啊,你没看出他们是在利用你的好人心肠?”
“嗐,这你就不懂了,我这叫以退为进,搞好人缘嘛!”
“得了,我帮你把东西摆好吧。”
走出校门时已接近十点半,夜风将刘海吹入我眼中,刺得疼且痒。都这个点了,走夜路需格外小心。我将连衣帽扯得不能再低,双手插兜快步离开。六月天,空气初始闷热,偶尔吹来的也只是热风,蝉鸣山间,回声荡漾。今天依旧看不见月亮,只有几点微弱的星光与大片大片的乌云,可别再下雨了。我思绪混乱,将从古到今所有事都想了遍。从我外出打工的父母到学校里老师的赞扬与一张张满分的试卷,这是我最喜欢且希望看到的。但希望时常伴着焦虑,我的成就是辛苦换来的,稍有松懈便会立刻退步。因此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要奋斗直到目标实现。但目标是什么呢?是考到城里吗?考到城里之后呢?中学之后是大学,大学之后是工作。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我竭力奔跑只为勉强留在原地。
忽然一阵雷声将我惊醒,四处观望才发现自己已走到路口玉米地旁。这儿称不上荒无人烟,不远处是有几户人家,但早都熄了灯了。夜风吹过身后不远处的田地,掀起稻浪阵阵。路灯闪烁,麻雀飞回废弃监控上的巢里。早听说这附近曾有孩子被拐,我不由得背后冷汗直冒,更加警惕地加快了脚步。以至于在刚转过玉米地路过一户人家砖墙前猛地瞧见只趴在地上死盯着我的白狗时瞬间吓得跳起,双腿发软连连后退。
白狗的模样使我立刻想到几月前李鸿春家的黑猫,只是这狗的状态明显比那黑猫更糟。它面目狰狞,血红的圆眼在路灯照射下映出极为诡异的光。身体紧绷,毛发倒竖,摆出蹲伏姿势耳朵后贴,露出满口白牙往外淌着口水,喉间不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吼声,这是攻击姿态!
“又来!”我瞬间慌了神,脑中拼命搜索着应对疯狗的方法,但越心急思绪越混乱。疯狗在原地徘徊着不断哀嚎,十分惶恐,似乎我是个拿着斧头的屠夫,随时都可能冲上前将它按在地上砍死。于是它率先出击朝我扑来,爪子挠在我长裤上,险些伤到皮肉。我突然记起网上一个科普视频说过被疯狗盯上后要立刻俯身作捡石头状,立刻翻滚起身从墙下捡了块砖头站起来高举双臂步步紧逼,将那只疯狗吓得退到墙角无助呻吟,眼中满是恐惧。我看后不免有些心疼,却不敢放松警惕,手持砖块紧盯着它慢慢向前走。
“为什么两次动物发疯都让我给撞上了?”我思考道,“我们村好久没有过疯狗咬人的事了,最近也不曾听说有人家的猫狗害上过疯病。如果他们平时就不正常,肯定就会被锁起来,为什么偏偏会在门口发疯?总不会是他们有灵性,故意等到我回家的路上发病栽赃给我?我与他们无冤无仇啊!等等,难道说······不会吧?”
一个吓人的结论在我脑中浮现。
“难道是人为?”
忽然,院内木门突然被推开,跑出来手持棍棒的人影越跑越近,我才认出是熟人。那白狗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愣住了,仅晃了几下便栽倒在地抽搐着口吐白沫,没多会就咽气了。一个人影尖叫着从我身后冲出,跪到地上抱住白狗直喊旺财。此人正是与我同班的女生贾玉秀,长了满脸红色流脓的青春痘,膀大腰圆,力大如牛,就是秦解放见了也得让她三分。平日里她跟李鸿春走得最近,对我反感至极,今天她的狗竟也在我面前暴毙,我是造了什么孽啊!
贾玉秀又哭又喊地将那狗子晃了近半分钟,最后扑到地上开始嚎啕大哭,周围邻居闻声全都提着家伙冲来,贾家门前被围得水泄不通。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偷狗来的?”
“那不是江家的小孙子吗?”
贾大爷急忙忙蹲到孙女身边,看着那条僵了的白狗满脸吃惊。
“小秀,小秀,怎么了这是?”
“爷爷,旺财死了!你看,它都没气了!”贾玉秀涕泪满面,忽然瞪圆双眼怒视着我,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着我大骂,“看吧!就是你干的,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贾玉秀,你休要当着父老乡亲们的面污蔑我!你怎能证明是我害死了你的狗?你们家的狗半夜发疯蹲在墙边差点把我咬死,我还什么都没讲呢!”
“你厚颜无耻,胡说八道!我们家旺财一项胆小听话,哪能会得无缘无故袭击你?你要不先看看自己手里头拿的是什么!”
人群中一阵附和,我才发现自己手里还举着块砖头,顿时气势消减了大半——这下真是百口莫辩了!
“三月时李鸿春家的猫就是被你害死,你不承认。现在好了,你还有什么话可说!”贾玉秀哭道。
我尽力压制心中的怒火,双拳紧握,强迫自己转向边上与他孙女一样咬牙切齿的贾大爷。
“大爷,真不是我干的。我与往常一样值完日从学校往家走,刚拐到你们家门口,这狗就跟害了疯病般朝我呲牙咧嘴,扑到我身上,差点把我挠伤,情急之下才捡了块砖头防身!接着你们突然开门,这狗被吓了一大跳,就死掉了!我也一头雾水啊!”
“那你倒讲讲,它为什么要突然发疯袭击你呢?”贾大爷怒火未退,“各位邻居作证,我们家的这条旺财啊,从小听话懂事,胆子还小。直到今天玉秀从学校里回来,它还好好的。怎么就在你面前突然发疯了呢?”
“我哪能晓得,这是你们自己家的狗啊!”
人群中出现了两种声音,贾大爷咬紧牙关抿着嘴,一双鼠眼露凶光,两撮雪须唇上立。
“别吵了,都别吵了!”村主任站出来,“既然谁都说不清,那争吵就毫无意义。依我看,还是调监控来的好。”
“前阵子已经跟村长反映过,咱们这条街的监控大多早就坏了。您看电线杆上那个,都有雀儿在筑巢了!”有人说。
“那怎么办!”
人群中七嘴八舌的吵闹声我已无暇去听,更看不得悲痛欲绝的贾玉秀以及地上的死狗。我精神临近崩溃,紧握的指甲嵌进肉里。只想立刻找条地缝钻进去,回到家中躲避这一切。
“算了,到现在也没什么确切的证据能证明是这小子干的。我看天也够晚的了,就先放他回去吧,大家散了。”村主任说。
“曹主任您不能跟他完啊!村里这么多户人家都养狗的,哪知道下次倒霉的是谁家,也许就是您家大黄呢!”贾大爷急忙抓住村主任的胳膊。
“贾叔,这不还没证据能证明就是这孩子害死您家旺财的不是?咱们呐,做事儿得讲究个公理公道。”他转向我,“你回去吧。”
“主任,真不是我干的啊!”我急得大喊。
“你先回去吧!”
恢复状态时我已走出小巷很远,再回首身后仅剩热风如浪潮般铺面而来,依稀听见远处有人声嘈杂。犹豫再三,我彻底放弃思考,破罐子破摔头也不回地走了。细小的雨点打在我脸上,逐渐下大,我开始狂奔,边跑边哭,越哭越大声,绝望与冤屈从背后袭来将我整个席卷,包裹于其中。我怨那些无有证据就将我杀狗之罪给定了的人,但最恨的是自己没胆量继续留在人们面前自证清白。我一摇一晃停在土道上,仰头望云,任急雨将全身校服打湿。我最担心的是明天,该怎么面对即将到来,铺天盖地的闲言碎语,又怎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我该怎么辩解,又有谁会相信我的话呢!
沉默许久,我缓缓低下头,自欺欺人地不屑一笑。
“算了,像我这种小角色,无论干什么别人都不会在意。在意了又如何,他们能把天说下来?还是把这份思考如何与人斗争的心思,全数地花在学习上吧·······”
六月五日
我骗自己一时,骗不了自己一世,现实意料之中地没有陪我演戏。我以让步为借口所逃避的事果然主动找上门来了。
我一向早到教室,如往常般坐到位子上放下书包拿出课本开始翻阅。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死寂的校园逐渐有了生气,教室门被推开,秦解放打开灯走了进来。我向他招了招手,他看见了,没做出任何回应,态度已十分明了,我不必再自讨没趣。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多,无不是神情古怪,皆聚在角落里小声谈论着,时不时朝我这里瞟一眼,为他们所议的话题就被我猜到了个大概。将近上课时贾玉秀也到了,满脸通红,双眼浮肿,刚坐到椅子上连包都不放就将头埋在双臂间抽泣。以李鸿春为首的几个姑娘一言不发地跑上去安慰她,却齐齐地朝我投来意义不明的目光,我视若无睹,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继续读书。
上了两节课,我浑然没有意识,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耀眼的朝霞。直到大课间铃响众人一齐站起涌出教室时,我方才回神,就见数学王老师站在我面前。老师有三十余年教龄,年近六旬,脑子却比我们这些高中生还灵光。他为人和善,做事凭原则讲道理,是非分明。我很喜欢上他的课,他也十分欣赏我。
“王老师!”我惊慌地缩了缩脖子。
“已经大课间了。”老师平静地问,“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问题?”
“没有,老师您放心。”我摇头道。
“真的没有?你脸色铁青,是不是晚上没休息好?”
“真的没有,老师。”
“好。”王老师点了点头,“如果你遇到困难或麻烦,随时都能来我向我诉说,老师们会帮你解决。”
“谢谢,谢谢老师······”
王老师前脚刚走,贾玉秀就从后排走到我身边,将欲离开的我按住。等到教室熄灯,空无一人时,她才放开我,头也不回独自走到讲台旁。我懒得理她,径直走向门外。
“等等!”她说,“回来。”
“为什么?”
“我想跟你谈谈。”
我停下脚步,慢慢转过了头。
“你知不知道‘Want to cover up’是什么意思?”
“哈?我为什么要知道?”
“是欲盖弥彰的意思!You nasty little liar(你这个可恶的小骗子)!”她突然激动起来,蹲在地上开始痛哭。
“别跟我耍洋腔!”我怒道,“你们既拿不出实质性的证据来证明是我害死了你家旺财,就没有资格向人们大肆宣传诋毁我,你和李鸿春都一样!仅凭自己凭空捏造,不分青红皂白污蔑别人,你怎有的理!”
她忽然不哭了,又红又肿的脸上分不清涕泪,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会儿,勉强挤出个比哭还丑的冷笑。
“等着瞧吧。”
她静静地走出教室门,一群女生从我的视线盲区溜出紧随其后,不忘回过头来瞪我几眼。我瞬间毛骨悚然,明白她们是有备而来。
我无视走廊上那些人见到我后又惊又疑的表情,离开教学楼后感觉轻松了些,似乎暂时摆脱了监视一般。秦解放姜秋生等几个男生在角落里聊天,我刻意从他们身旁经过,希望听到他们有人议论,哪怕质疑也好,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哪怕就一个人能相信我是无辜的呢······
可惜并无人在意。我转身离去,碰上了最厌烦的一幕——李鸿春眼神阴郁,双手插兜靠在我身后的墙上,一言不发。
“你跟着我做什么?”
她冷哼了几声,一边苦笑一边摇头地走了。
“没什么,就来看看你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计划。”
我瞬间火冒三丈,插在兜里的拳头紧握,指节咯咯地响,却无可奈何,竟只能呆呆地目送她离开。
我藏在一丛茂密的植物后,透过树叶遥望着主席台前高耸的旗杆,仿佛看到有人影从上高速坠落,脑浆血糊摔裂在干燥的石砖上飞溅四周。荒唐的想法很快从脑中消除,我才不会为讨人们一瞬的同情与怜惜而做出那么不值的事。若我真自杀了,将受到影响的仅会是我和我的家人。他人日后提及我时,还可能自然而然地加上个‘顶不住舆论压力,畏罪自杀’的名来。
有个戴眼镜,刘海及眉的男生在不远处幽幽地盯着我看。我有些不适,从灌木丛中走出,遇到同班的章离在银杏树下逗松鼠玩。章离中等身高,身材瘦小,一双眼睛成日忧郁地盯着天空,手背上总是缠有绷带。他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继续回过头去。
“你知道吗,假若你人缘更好些,就绝不会有今天的事。”他说。
“什么?”我以为我没听清。
“我是说,”章离回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神中不知是幽怨还是幸灾乐祸,“现在人人都因李鸿春等人几句扯淡的话而远离你,就是因为他们懒得去为你辩护而和她作对!如果被诬陷的是秦解放,你猜他会怎么做,大家会怎么反应?”
“你什么意思?”我皱眉问道,“你相信不是我干的?”
“你还不明白吗。”章离看了看手表,目光呆滞,嘴上却冷冷一笑,“是不是你干的不重要,有没有人相信你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愿不愿意相信你!次次争全班第一有什么用?现在短短几句话就能让全校人都远离你,你还看不出自己为什么失败?你还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么!”
“我怎么做都与你无关!”我咬牙道。
“正是。”章离转身离开,“所以,今天的一切都是你该付出的代价。记住,你活该。”
六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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