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河流

我的老家因桥而得名，村后是饶村而过的一条小河，河上有一座桥，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兴修水利时，修建的农业灌溉工程，三孔闸门，桥两岸配有地下的涵洞和副闸门，那是我们小时候的乐园，一群人孩子在地上地下钻来爬去，在昏暗的涵洞中分享秘密和探索幽禁的乐趣，桥上盖有操作提落闸门的工程房，平时上锁没见人上去过，在我的印象中，只有九八年大水过境和零一年暴雨季节完全打开过闸门，平时都是留下半人高的缝就足够使用了。
高中的时候，修葺过一次，乳黄的涂料覆盖了熟悉的粗粝的粉浆面，把桥上原有“农业学大寨”的浮雕的字迹也掩盖了，历史的痕迹一风吹，副闸地面部分推平掩埋了，在原来坑坑洼洼的桥面上新铺了水泥，之前栏杆式的护栏堆砌成一道水泥墙，虽然修葺一新，但在我心中它老去了，风化了，消失了。随同消失的还有桥下的河流，一年半载的干涸着，河道里杂草丛生，留守的老人们是勤劳的，见不得荒芜的土地，纷纷竞赛般的在河堤的缓坡上开垦，最后连干涸的河道也占了去，长不好寻常的庄稼，杂粮蔬菜还是够受用的。
也曾到过水源丰富的江南，一路上河流水塘充盈，大泽大湖丰茂，而我却感觉北方的水系在枯竭，河流在死亡，小时候印象中的河流坑塘无一例外，先是枯竭进而干涸，最后被临近的村人填了土，种了菜或者建了房，家乡不仅被城市虹吸了青壮的劳动力，似乎在水源上也变得贫瘠。
那条清澈的河流流过的记忆是快乐的，河堤两岸，一面是茅檐低小，绿树围合的村庄，一面是平展展绿油油的农田。河堤上种满了树，随着河流蜿蜒郁郁葱葱宛如玉带串联起沿河的村庄 。那时候人和河流关系是自然亲密的，河边每天都有浣洗的妇人，三五一群在河湾里，手和嘴都不闲着，间或爆发一阵爽朗的笑骂声，洗好了衣服互相帮着，一人抻一头用力拧干水分，就手在旁边的树林扯了绳子晾晒。
孩子总喜欢去河边玩耍，春天，草芽短小，柳枝嫩黄，相中哪枝新发的长直没有分芽的枝条，折了在手中使劲一扭，柔韧的树皮就和木质部分离，小心从中抽出来，在一端削薄，噙在嘴里，呜呜哇哇的吹响，细长树哨脆响尖锐，粗短的吹响需要憋足了劲儿让气息均匀透出，响声如同低沉牛哞。抽出白白净净的棍儿，成了手中“长剑”往来追逐打闹，惊动了草木深处斑鸠，鹌鹑扑啦啦飞起，刚好能去草窠里找寻它们孵的蛋，蛋太小是，不值得吃的，也有人拿回家放在鸡窝里孵，第二天就被老母鸡叨破吃了。还有人捡了细长的蛇卵，被打了一巴掌送回到河滩上。

夏天的河是最热闹的，河水清澈凉爽，在河边的大田里干活都不用带水壶，口渴了跑到河边的沙地上，低身仔细寻找，小小的涌泉，涓涓不息，把泉眼的周围掏成一个马蹄大小的水窝，一会儿涌出的水蓄满，俯下身满饮，清凉甘甜和家里的井水无异。
天最热的时候，桥头上总是盘踞着一群湿漉漉的半大孩子，翻过桥栏从高高的桥墩上一跃而下，像一颗炮弹砸入水中，一会儿从水中冒起头来，甩着头发上的水，在脸上胡乱抹一把，就一脸得意怂恿桥上的伙伴赶紧跳下来，还有更惊险的动作，三五个人攀上栏杆，手牵着手一起跳下，溅的水花翻涌一片。这样的惊险刺激我是不敢的。最多热急了 在水流平缓的地方一跃而下。到了晚上，河边就成了公共的浴场，大人领着小孩在温热的河水中载浮载沉，妇女和女孩稍远的河道里静悄悄的洗漱。
后面几年，夏天的干旱已初见端倪，端午节后，河水像迟暮的老人，一天天的干瘪，毒辣的太阳炙烤着龟裂的河床，水流浑浊不再流动，丰茂的水草做大，成为河道里割据的岛屿。一天天的晒着最后除了桥头下挖深硬化的那一段还存续一汪及腰的水除外，其他地方只剩下潮湿粘稠的河泥， 干河了，最后一场狂欢开始了，大人们早些时候就用抬网一遍遍过筛一样捕捞，小孩儿一脱精光，在一团脏泥里扑腾，见了半大的鲫鱼壳子，一群孩子争抢，一个飞扑把争抢的鱼压在身下，浑身裹满腥臭的河泥，两手掐着挣扎摆动鲫鱼的鳃，冲河岸上叫骂的母亲摇晃手中的鱼，一排白牙在污泥中显露，笑的欢天喜地。翻完了河里的大鱼小鱼，半干的河泥里还藏着泥鳅，黄鳝，身上的泥腥味还没洗净，耳朵眼里还能扣出黑色干巴河泥，趁着家人的午睡，蹑手蹑脚一手惦着桶一手拿着用旧窗纱自制的网兜出门，也不用穿鞋，赤脚下河，家当随身，顶着毒辣的太阳，挖开表面干裂的河泥， 极易发觉泥鳅和黄鳝的踪影。
河流留给我的不仅是远去的记忆，还有身体上伴随成长的印记，左脚的大脚趾间有一条缝合四针的伤疤，还有小腿上一个像眼睛的疤痕，那是在下河洗澡时一脚踩中一个啤酒瓶底，先是割裂的脚趾间，又蹦起剜走了小腿上的一块肉，我一瘸一拐哭嚎着往家走，碰上得了信的父亲拉着架子车来，当头一个巴掌，抱上架子车就往诊所里推，到现在我也没记得有多疼，只是后面印象中再没有下河洗澡的记忆，从此和河流的告别就无声开始了。
先是上游不知道哪里来的乌黑发臭的水侵占了河道，连在河边的学校里上课都不能开窗，河边自然不敢再停留，倒了夏天河水被晒发酵，水面上堆积着赤红的像蟾蜍表皮一样厚厚的泡沫，气味辣眼，不仅如此沿河的人家压井里汲出来的水也发臭难闻。之后更坏，最后彻底干涸，河流和人们关系变的隔膜 ，最后变得冷漠，甚至忘记了它曾清澈流淌的样子，忘记了它给我们的陪伴，如同老桥一样被新的廉价的仓促的东西掩盖掉，成为了一段走过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