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思量，自难忘

          今晚，在写完《道德经》需要日期落款时，我翻看日历的瞬间，心里重重的跳了一下。农历八月二十五。这个日子再一次让我想起她。不思量，自难忘。

      七十年前的今天，在那个朝门朝着仙人桥方向洞开的农家院子里，一对年轻夫妇的二姑娘诞生了。如果时光一直延续，1953年出生的她，今天刚好满70进入71的虚岁。如果时光可以延续，今晚我不会一个人在家写《道德经》，而是忙着赶到她的身边，共享一家老老少少其乐融融的生日宴席。如果时光可以延续，她是否和老爸一样会玩手机，抖音不停？可是，她一生都没摸过手机啊！不要说微信抖音，就连基本的拨打电话，她应该都不会认识数字。高科技的手机，老爸懂。她，却从没触碰过。

        昨天，我们给老爸买的华为P50刚刚到手，他就迫不及待的要开机试用。才一会就赶紧发信息给我，叫我把好看的照片发给他，那边抖音配图急需用，新手机里暂时没有照片。我欣然完成任务。我们都希望老爸能有点事情来充实自己，也就乐意他玩微信抖音。

      记得送她上山那天，忍着悲痛，我安慰老爸说要他好好安度晚年。说他有什么需求，我们都会答应，包括娶个老伴陪他，我们也全力支持。也是在那天，我给老爸下载了微信，想让他在网络世界里消遣生活，忘记失妻的孤独。那时还没有抖音，老爸很快就喜欢上了手机，玩微信很在行。

          而我，从2015年国庆过后，苏轼那首《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就时常令我哀婉。和她的阻隔，算来也差不多十年了。多少个夜里，她和蔼慈祥的身影总浮现于眼前。没有了生前的暴躁易怒，总是微微的笑着。可亲可敬的她，总是微微的停留在我的眼际，不近，不远，却一直温暖，令人舒服。苏轼梦里的“小轩窗，正梳妆。”而我梦里的她也总是穿戴整齐，年轻漂亮。

      后来看《摆渡人》，我知道了一些人死后，会有摆渡人帮助你渡过重重难关，带你一路奔途，直至极乐世界的故事。从那时起，我就希望她能遇到一个善良的摆渡人，带她在奔走的途中少受一些苦难，平安顺利的打开天堂的大门，享受她从此无灾无难，永没疾病困扰的生活。

      她在阳间的六十年过得很苦。二十岁结婚时，老爸在区里食品站工作。按农村的说法，她是嫁到大户人家了。那时老爸不但吃商品粮，爷爷也是区供销社的主任。高楼大厦的我们家，最早吃大米饭的是我和幺爸。青红不接的初夏，我却在奶奶的油焖米饭里挑食哭闹，在爷爷带回的彩色颗粒糖里炫富，在妈妈托人去县城买的水蓝色扎头丝带上鲜美。可是光景不长，瞬间的土改和分家，我们家所有的重活轻活都落到她一个人的头上。很多时候，泥一把水一把的她，还要忍受奶奶的嘲讽谩骂。听她说，二妹出生时，奶奶看到又是个女孩，就整天扯鸡骂狗的惹她生气。她自己一连生了两个女孩，心里也自卑。奶奶一骂，她就哭，奶奶不骂，她也哭。在月子里，她情绪不好也没吃好，就落下了很多病因。

      一连生了四个女孩后，在计划生育严格得东躲西藏的年代，她保胎结扎生下了弟弟。农村妇女愚昧，认为生下儿子就可以提高地位，翻身农奴做主人了。从此，她心宽体胖，大吃大补。没几年功夫，因为吃动失衡，四十岁不到就患上了糖尿病。也因为患病，改写了她的人生。二十几年的患病生活里，她吃的药，不用夸张，应该是够一个小货车装了。

      患病的前几年，她体质还好，可以吃药控制。她也没怎么担忧，一边吃药一边照样做家务生意，乐呵呵的。后来，药有了依赖，吃二甲双胍不管用了，几次会医院检查，医生建议注射胰岛素。再后来的几年，胰岛素也不管用了，血糖持续高升不降。更严重的是，她居然摔倒了。第一次摔倒，她不敢说，怕爸爸吼。脚趾头撞破了也自己忍着，等它慢慢好。后来又摔倒了，大腿骨折，医了好久她才可以拄着拐杖慢慢走动。再后来，腿莫名其妙的灌脓，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回家慢慢养吧，她想吃什么，就给她买。”

        曾经，医生一次次嘱咐，这不能吃，那不能吃。现在，她什么都可以吃了……

      我们没有恐慌，二十几年了，早有一些心理准备。那年八月二十五，我把生日蛋糕放在她睡的被子上，她半躺着，我和呀呀学语的侄儿一起给她唱生日歌，她很高兴，笑着，看着，很快乐。可是，那竟是我们为她过的第一个生日，也是她生命中最后一个隆重的生日。

      那时的我们都太年轻，还奔波劳碌，她又长期生病，就没规规矩矩的为她过过生日。那年的农历八月二十五日，刚好是国庆期间，也刚好是医生对她宣判后的几天。那之后的农历九月十四日，她就跟着她的摆渡人走了。

      今天是她诞辰七十周年的日子。生命对于她，太苛刻。六十年的生人，至少十年时间里，她饱受着家族里老人对她生不到儿子的鄙夷和不满。有二十年时间是在疾病和劳碌中渡过的。眼看儿女们一个个长大可以工作了，她又长期在病痛的折磨里度日。那些年，我们从没清闲过，只要是节假日，我们总是忙于带她去各地看病、住院、做手术。记得那次做胆结石手术时，因为伤口愈合不好，加上县里医院医疗水平一般，我和她转院省里医院时，刀口已经化脓。又是另外一次，因为医生误诊，说她肝上有阴影。那时的我还不懂这个，当我回家给爸爸说起诊断结果时，坐在屋檐下的老爸重重的叹着气，他哀怨的说：“如果如医生所说，我们家即使有金山银山，也不够倾了……”

        老爸的悲哀不无道理。在农村人家，癌症是谈及色变的灾难。可是，糖尿病和癌症又有多大区别呢？于我看来，糖尿病可以称得上慢性癌症。她得病的后期，一个个并发症搅得她不得安宁。眼睛看不见亮，走路不稳时常摔倒，骨折伤口无法愈合，灌脓的脚趾永远腐烂……

      然而，她在我们的梦里，却始终干干净净，整洁年轻，笑容可掬，慈祥和蔼。今晚，哪怕相隔阴阳，我依然要祝福她：生日快乐，一定要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