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已经十多天。路上行人匆匆的脚步依然没有停歇,父亲常去的公园依旧人头涌动,生机盎然。有些变故,除了在部分人心里砸了一个坑,其余的,依旧毫无影响的继续运作。生命,在一个家庭里如天一般大,但在一个社会里,却又如此渺小。
至今我仍逃避这个事实。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人人都道我坚强,冷静,劝说我是可以被允许与悲伤共处一段日子的,让我不必使力,不必太过坚强。其实有些坚强,是为了安慰家人,也为了安抚自己。夜深人静时,特定场景内,关于父亲的回忆会突然跳出。一如苏轼笔下,“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我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天。正月十五,元宵节。晚饭的时候,我拿出一瓶老酒,跟父亲喝了两杯。一家人有说有笑,吃了晚饭,看了元宵晚会。9点多,父亲说去煮汤圆咯,然后兴冲冲进了厨房。一切的一切,都还是那么正常,那么美好。
正月十六,凌晨一点多,他开始不舒服。吃了救心丹,稍缓。天一亮,看他似乎还好。我在吃早餐时,看他还吃了一两口。然后他说不能吃,吃了会吐。然后开始想呕吐,继而昏迷。我马上叫救护车,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打120。等待救护车的过程,已经感觉在跟死神赛跑。我和母亲心神慌乱,一边掐着他人中,一边试图唤醒他。妻子在楼下焦急等待车子过来。医护人员一到,感觉来了救世主。但看着依然昏迷的父亲,心中依然焦急万分,心想怎么就这么严重?进了抢救室,检查,再检查。在CT造影检查后,医生告诉我,确定是血管瘤爆裂。噩耗来得极其突然,我都无法消耗这其实是个噩耗。没有晴天霹雳,只有呆如木鸡。接下来的时间,几乎是长达半天,病床内外,都是挣扎。床内是痛苦的老爸,他仍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病因,人也处于半昏迷。只是一个劲地喊疼,肚子胀痛。床外是心碎的老妈和我们。彷徨而无法安坐。每一位医师和专家的到来,都会点亮我们眼中的光。这光徒劳的暗了又亮,亮了又暗,直到我们的希望被彻底掐断。一位从广州专程赶来的专家告诉我说,这已经是没有办法了,让我准备后事。
人来人往中,我开始冷静,尽管心中仍有万分的忧伤。我知道最后时光的重要性,尽管老爸已无法再清醒地听到我的呼唤。我让两个孩子数次进去看望爷爷,陪他说话,在他面前承诺会好好学习,会照顾好奶奶,让爷爷放心。老妈每一次进去,都会给老爸轻轻擦拭他因插管而流出的口水。那动作的专注和轻柔,我一一看在眼里,久久不能忘却。我数次进去跟老爸说话,尽管他已经昏迷,但我还是哽咽着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会照顾好老妈和这个家,这些年,他辛苦了。请他放心离去。我替老爸整理头发,摸着他一根根依旧坚硬倔强的头发,脑海里快速略过他的过往生平。在那一刻,终究理解了父亲这两个字的所有内涵与不易。无数的泪水飞涌而出,悔恨自己曾经有过的一切不争气与不听话,惋惜过去本可以更多投放在家庭里的美好幸福时光。
成年后,我从未在父亲面前泪如泉涌至此,他也从来不会在我心中如此难过时保持缄默。而这一次,他不得不沉默了。但我,却感受到了过往他一定会有的千般叮咛。
老爸,我懂。
弥留之际,我一个人进去找他,拉着他的手,对他说,老爸,您辛苦了。我是有多久没有握过他的手了,我已无法记清。这双手,42年前把我从产房里抱过来后,在我生命中,就再也没有松开过。一路扶持,施以援手,给我支撑,助我成长。为何今日就此松开?如果这是因为您觉得我已经成熟,我宁愿继续青涩。如果这是因为您相信我已经能够肩挑重任,我宁愿假装羸弱。如果有什么能做的,可以挽回你离去的脚步,我都愿意尝试。但如果这是因为您累了,痛了,要休息了,我不得不扶您躺下,替您打点去天国的行囊。
翌日,按照我的意愿和安排,进行遗体追悼会及火化。我不知疲劳地张罗着一切,每一件事情都尽量亲力亲为。不仅是因为我要送别我最敬爱的父亲,同时也因为我知道,我已经无所依靠。一把大伞已经骤然收起,从此封存。匆忙之中,我被迫打开,即便不希望、但却又异常坚定地必须要成为那把新的大伞。从此庇护家人,不管风吹雨打,电闪雷鸣。
追悼会上,作为惟一的儿子,我需要发言。答谢前来送别的亲朋戚友,追忆父亲生平。我视其为一个重要的仪式,一生中最重要的仪式之一。突然的打击,加上一连串完全陌生、从未经历过的这些流程,我并无准备发言的内容。然而冥冥中父亲的优秀基因及庇佑,我能感觉到整个发言沉着镇静,流利自然。在那一刻,我越发明白:当有日离去,你所被追忆的,只会是你的人格品性,家庭责任,人缘口碑。而无关于你的财富,官职。于是乎,对做人的方向,看待事物之价值,心中多了一个标准。以往重要的,可能从此不再重要。以往忽略的,可能从此更被珍视。
回顾来时的路,一切又再重新清晰。一些关键的十字路口,父亲当年是怎样做的,为何那样做,结果是怎样,突然又再重新回味。
小学五年级,父亲决定举家从贺州搬离。当时的贺州,还是一个小城镇,行政级别低,普遍教育水平不高。搬到梧州,那是一个老牌地级市,拥有更好的教育机会。为了我有更好的未来,一个不惑之年的中年男人,在一个新的城市,重新开始打拼。这不是一个轻易能做出的决定,尤其是当时搬到新的城市后,我们家已经接近一穷二白,寄居出租屋。但尽管如此,父亲在我现在这个年纪,还是做出了这个重要决定。从此,我开始有机会接触到更好的教育和视野。
初中毕业,中考我发挥正常。基本上不怎么用功的我,尽管在班上长期稳居前十名,但依然距离最好的重点高中依然相差二三十分。父亲四处找关系,终于寻觅到一个机会可以入这所重点高中,但前提是要交纳6000块钱。这在当时绝不是笔小数。但在这个关键时刻,父亲没有像我现在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专制和强势,他没有为我做决定。而是回到家来跟我商量:去这所,要交钱,班上排名垫底;去那所,不用交钱,甚至在班上可能都还排名靠前。孩子,你自己做决定。是做鸡头,还是凤尾?
我决定选择凤尾。我觉得我总不至于太差,只要人不笨,总会有机会。父亲尊重我的意思,并提示我,每年只要前进7名,便能在班上排名居中。而只要居中,以这所学校的过往实力,就能考上较好的大学。于是我果然每年前进7名。高考那次,是我整个高中时代发挥得最好的一次,排名最高的一次。回忆此事,感触颇深。父亲对我的尊重,不擅自为我做决定,但又为我指明方向,值得我深思。从此,我也要尽量去尊重我的孩子。每个人都有他的命,也有他顽强之力。尊重他,引导他,为他的绽放而静候,而鼓掌。
大学期间,父亲安排他的朋友在暑假期间带着我,让我跟着见识世面,学做生意学做人。我去过东莞,去过深圳。在深圳观澜湖,我辗转客车、小巴,吐得半死。在东莞,我住顶楼,热得满脸痘痘不停飙。每天跟着父亲朋友开车送货,第一次见识玖龙纸业的庞大,也第一次看到饭桌上一群男人喝酒喝到直接醉倒,还要求我这个不会开车的人开车送他们回去。一切的一切,模糊却又清晰。父亲的用心,以前我就懂,现在却有了更深的解读。爱他,不是全程呵护,而是放手让其去闯,去经历。
成长路上,有着太多父亲的身影,却又常常不着痕迹。父亲的伟岸,往往不在于身材的伟岸,更不在于庇佑的严密,而在于引导,在于榜样,在于负责。我小时候就觉得父亲厉害,做过厂长,做过厂里足球队教练,做过厂里文艺活动的主持人,敢在众人面前说话,受人尊敬。当时就觉得,我距离其甚远,感觉他是不可超越。有段时间我因不爱说话而导致嘴唇变厚,说话结巴。但父亲出去应酬经常带上我,让我旁听,不急不躁。父亲让我见到所有他认识的人都要主动打招呼,尤其对于长辈。习惯就此养成,就礼貌这点,让我胜过绝大多数同龄人。长大后,父亲坚持给我写信,并也让我回信。让我在信件中锻炼写作,理清思路,磨练笔头,维系亲情。这细小举动背后,意义其实甚大甚远。写作的能力,思路的清晰,陪伴我至今,受益我无穷。
这伤感却又幸福的回忆,无法再一一列举。写着写着,我已发现,我之所以成为我,父亲居功至伟。一位父亲可以如此用心,如此操心,如此伟大。顿觉肩上责任重大,却又突然如释重负。我常感不知如何教育孩子,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不够多,不够好。但今日发现,凡事不必太用力,留点空间,留有余量。孩子如花朵,泥土略松散,花朵渐成长。爱与责任,如阳光,如雨露。每天都有,但不必时时都在。正如您已在天国,不在我们身边。但有些声音,有些场景,有些思维,却会时常不经意地就蹦出来,萦绕耳边,照耀前路。
爸,您的突然离去,让我措手不及,但我并不惶恐。前路漫漫,我不知道它会如何蜿蜒曲折,但我不惧前行。人生海海,世事无常。您以生命的代价,给我上的最后一课,也是最有价值的一课。那便是,看清生命,找准生命中的真正珍贵的人与事,然后持续投放时间在它们身上。在没有价值的人与事上,不必计较,不必迷恋,也不必纠缠。
以前我总喊着家庭是首位,但在没有经受冲击之前,家庭时间总被业务时光冲散。自您走后,家庭便是最重要的依靠和中心。您手中的大旗,我已接过。望我学会您的责任、从容、坚定、吃苦。麦家的子孙,从不会差劲。
爸,您一路走好,愿天国没有病痛,愿您不再牵挂,从此自由自在,乐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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