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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确实是很美味的一餐。但绝大部分原因是姨妈吃饭之前告诉她,她爸爸明天就要回来了。因为除此之外,那顿仅有的两个鸡腿,一个给了七奶奶的孙,一个给了小她一岁的表弟。她觉得姨妈偏心的过分。但实际上并没有,一个是客人,一个是自己的儿子。自从信到她家来,莲华一直都是钻牛角尖的平均主义,豆浆是一样的多,西瓜是一样的切,零食是一样的种类。但她很难做到绝对的一样,也很难明白有时绝对的公平就是绝对的不公平。不仅对儿子来说是这样,对信来说也是如此。而信也要很久才会明白,她错了,她不该埋怨姨妈的偏心,因为她不该将姨妈当成她的妈妈。但可能到那时,她们可能不会再有来往了。
一餐饭好像鸡毛掸子一样,轻轻一扫,所有积攒已久的深仇大恨好似都被拂扫走,像灰尘一样隐藏到空气中了。信又和表弟一起去看电视了,莲华又将信的衣服叠好放进了柜子里,七奶奶带着孙坐了一会儿就回家了,姨父又去隔壁打牌了。
第二天,姨妈骑车将信送到了她家,然后回去了。池塘边,一栋新建的漂亮房子在办白事,锣鼓升天,院子里边人影攒动。信看了两眼,便不再关注,兴高采烈地走回家。但远远地,她的心就沉了下来,她看见那扇红色的铁门冷冷地闭着,没有开。她连往前走的力气都没有,转身往回跑。但姨妈骑着车已经回去了,她只好到下面姑姑家去问钥匙。姑姑指了指池塘对面,告诉她她爸在那里做事,钥匙在他那里,不在这里。信又高兴起来,像太阳下曝晒的鱼儿,忽然又得了点水。她兴冲冲地跑下去,去找她爸爸。
那里白事办得真是热闹!耍龙灯、打腰鼓、花鼓戏、跑胡子……来吃席的,各个都是看得高兴过瘾!花炮爆竹隔几分钟就放一发,震天响地、烟雾缭绕。台上开唱,台下开笑。大人坐着看戏,小孩们捡地上的棍子和爆竹到处疯蹿,连喊丧的梆子也要敲两下。露天搭建的大火灶,干燥的木柴烧得旺烈,明黄色的火舌直窜天际,厨房里帮忙做事的人的脸被烧得赧红,汗流浃背。扫地的扫地,洗碗的洗碗,码菜的码菜,都是边做事边开开玩笑。那些人走来走去,来来往往,终于,在这些错乱的人影里,她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形象。
信走近他,大声喊了一句:“爸爸!”。维生正在收桌子,他转过身,诧异地看向自己半年多未见的女儿,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钥匙!”信还是很高兴的,答道,“我要去开门!”
“钥匙在我这里,”维生收好一张桌子,才慢吞吞从腰间解下一把钥匙递给信,“信子,给。一个人要锁好门窗,我过一会就回来了。”他说完,便不再看女儿一眼,而是继续去收旁边的桌子。信也没有留在这里,她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离开才是当时最理所当然的情形。
傍晚的天是层叠的深蓝色,里边儿透着微光,像穹庐一样,笼盖四野。西方的天际亮起了长庚星,鸡鸭都进了鸡塒,池塘里偶尔一条鱼跃出水面,映着那残余的落日晚晖,荡起一圈又一圈涟漪。从远处的山间吹来一阵阵凉风,炎热的盛夏,总是在夜晚的时候迎来属于它的清凉。起风了,邻里们都扇着老蒲扇到塘边上乘凉,远处是唱戏,近处是说戏。
信拿着钥匙,打开家门,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她感到一种回家的喜悦,这是失而复得的归属感。她把门带上,躺在自己的床上,房间里只有一盏惨白的灯和四面惨灰的水泥墙。那张床是维生和秀华的婚床,二十多年没有换,直到去年夫妻俩才买了张新床,信也有了自己的床。信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出神,天花板是水泥做的,没有粉刷,因涂抹不匀而晕出的线条和图案,有时像张女人的脸,有时像长长的头发,有时又像巫师的黑袍。反正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信只任由她的想象在那里勾勒。
但爸爸还没有回来。屋里没有风扇,出奇的热。外面的飞蛾、蚊子以及其它的飞虫都被房里的灯光引过来了,有的飞到她腿上,有的从她眼前飞过,信都懒洋洋地举起手去拍,至于别的地方的,她就无意去驱赶消灭了。家里电视也坏了,她很少在家住,几乎没什么认得的玩伴。忽然眼前一黑,停电了。信有些被吓到,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等逐渐能看清黑暗中的一些东西后,才不是那么害怕。望着窗外黑黑的夜,信终于起身锁上门,跑到姑姑家去。姑姑正在塘墹上歇凉,下边已经没在唱戏,都是乌黑一片,唯有星空的光亮辉映在水面涟漪。
“姑姑,我爸呢?”信走过去问道。
“噢,他啊,不是停电了么,去镇上买发电机的柴油去了。”春香停住和别人聊天,蒲扇指了指池塘对面,“你爸在那儿做事,估计要很晚才回来。信子,你到这里,今晚跟姑姑睡。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电,一个人在家是怕的,这里这么多人,还有丫丫、甜甜和你玩。”她指了指自己的两个小孙女。
信确实留下来过夜了。但她总觉得那两个小侄女不喜欢她,因为其中有个好像笑嘻嘻地说不想和她睡。但好像又是她听错了,或许是心理的害怕促使她不愿真正地听清原话。
第二天清早,她就回家去。但她爸起得更早,已经出去做事了。今天是最后一天白事,清晨就已经出棺下葬了。孝子贤孙披麻戴孝,前面是肩挑担子,花炮开路,后头是腰鼓龙灯龙飞凤舞:一群人浩浩荡荡抬着棺材,绕着山走了两三圈,掐准时辰下了葬。然后送行的人都纷纷扔了戴着的白布,头也不敢回、马不停蹄地回了家。
维生送完行,回了家,立马就收拾好几件衣衫,准备到工地上去。他意外地看到信还在家,就叮嘱她在这里等,姨妈下午就过来接她。说完,搭着同乡的车,就匆匆离开了。
信趴在床上,无精打采。白日惨白的光照进屋子里,屋子里没有窗帘,不能拉上,使她看不见刺眼的阳光和父亲扬长而去的背影。这时,她才后知后觉,父亲从湖北回来是来参加丧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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