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知道,天不是忽然亮起来的。
你醒来后,又在床上躺了很久。
镇上送水的还没有来。
有人已经为你打好了洗脸水。
你仍像屏风上的女人一样,坐在床尾上。
棉袄裹着厚厚的冬天。
房间里很冷,只有毛巾是热的。
帮帮忙,家里桶装水快用尽了,儿媳妇自言自语。
电话被一次次挂断。
这也是一个漫长的冬天。
你记得去年的雪,到现在都还没化完。
送水的还是来了。
他很快数完了钱,嘴里不住的抱怨:哎,取水容易送水难。
你数着屋檐上的冰琉璃,听着他们说话。
数数,每次最多只能数到一百,
你不知道,一百的后面是什么?
2023.01.21
余鹦鹉,于除夕前
(2)
他是个识字的先生。
因为饿的太狠,后来吃再多也没胖过。
他在院子里,用毛笔蘸水教你写自己的名字。
他甚至还知道一千和一万,到底是多大的数字。
他的朋友名字很奇怪,巴赫,尼采,华罗庚,歌德巴……或者什么的?
周凤莲,他的朋友可真多,你在心里悄悄对自己说。
他甚至可以认出天上很多星星,只有在这一点上
你觉得他在骗你:星星怎么可能有名字?
他也不叫你的名字,忽然想起你时
只是扬起尖瘦的下巴,说:哎……
好像你的名字,在他脑海里闪烁了一下,跑远了。
你嫁给了他,你不讨厌他,也不喜欢他。
只是看他在吃饭时,一边说话,一边用双手
捧着小小的馒头。
一边毫不犹豫地把最大的,递给你。
心里想,算了。
周凤莲,你一辈子胆小懦弱,
却没被天上的雷打过。
你没有自己的花园,没有搽过胭脂,
也没太仔细看过月色。
你知道一个人,最多只能活一百年。
你仍然不知道,一百的后面是什么?
你有过五个孩子,你至少爱过其中的四个。
他们的孩子,没有一个知道你叫什么。
每年远远走来,嘴里唤你另一个名字:奶奶。
你坐在屋檐下,倚着门上新贴的年画。
心里想,算了。
你对自己说。
周凤莲,你也有过一段良缘。
2024.02.10
余鹦鹉,于春节
后记:
2022年国庆节回河南老家,因为疫情突然爆发,在老家一直到2023年2月份,才重新回到北京。家里的奶奶90了,身上有不少老年人常见的疾病,每天要吃抗压药,幸而至今仍是耳聪目明。带她去医院看病时,我看到身份证上,写的是周氏。我为她什么要改成周氏,原本的名字多好听啊,她说身份证丢了,去派出所补办,那个经手的亲戚,一时想不起来她的名字,就写了个周氏——我奶奶以前叫周凤莲。
当时的心情,一时涌起很多波澜,很久无法平复。我面前的这个女人,使用周凤莲做自己的名字使用了一辈子。我觉得这是一个好听的名字,我告诉她名字好听,她在90岁时还有些拘谨的表情。那是羞涩吗?她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不是好听,也没有人告诉她这是一个好听的名字,也许有吧?但她可能并不能分辨哪种是真心哪种是客气,她大概是打从心底觉得这个名字太普通了,普通到除了给自己取名字的父母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人会喜欢这个名字。
在我记忆中,我从未听别的人叫过这个名字,在农村这种环境中,提到她们的时候便是“XX媳妇”或者“XX奶奶”,越是年龄大,名字隐藏的便越深。在农村中,有个非常简单而粗暴的冲突判断,即在语言中不需要使用其他侮辱性的词汇,只需要提其对方父辈或者祖辈的名字,便足以引发一场头破血流的冲突。而在她如今的描述中,她一生都觉得周凤莲太复杂了,而如今的周氏更简单,也更好书写一些。我能理解,但却被这种简单的认定所震动着。我想写点东西,但却不知道该以何种形式,古体诗太远,散文太淡,而新诗不远不近,但却不是我所熟悉的东西。
我一直是喜欢古体诗的。我对古诗爱的感情之偏执,泛滥到了连自己都忍不住警惕的程度,我不得不经常警告自己,少读——至少少花一点时间在背诵上。然而,对于现代诗而言,我所知却少到连自己都感到汗颜,我至今甚至都仍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知道,如何才能合法地进入其阅读路径。我喜欢的现代诗人,只有辛波斯卡、比利·柯林斯寥寥数人,而就其作品之深之广也仅是泛泛。我的书柜被古体诗和相关批判塞得太满,它们已经多到要放在房间的其他地方,我并没有给一本现代诗集留出位置。但我在古体诗里找不到一种语言,描述我彼时的感情,那对于我并不是一种新的感情,但却是从未被处理过的情绪,我显然没有与之匹配的写作系统。这让我开始重新思考写作,重新观看这个我置身其间——却从未认真观看过的世界,也开始练习用日常语写现代诗的可能。
这是我写现代诗的契机,而这里的第一首是我第一次认真的尝试。在更此之前,断断续续的现代诗写作,不过是玩弄一些文字的游戏,仍自没有放下过对韵脚的偏执,只不过是吊一口“去律的古诗”的尸居余气。这诗回头看它,写得也很浅陋,但也不欲再改动了。彼时一时的想,和当下一时的想,都有各自所短,各自所长。更且,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他才是那首诗真正的创作者,如今的这个我已是个远远的“他者”。
今年,我没有回老家过年,她在电话里对我说,你在北京别饿着了,我给你寄点我蒸的馍吧?我忙说不用,她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便又问我那谁给你蒸馍啊?我忽然所有的惭愧都涌出来。我,不会蒸馍,我也没经常去思想过那些给我蒸过馍的人,无论是她们本身,还是她们的生活。仿佛我是一个自在着的,而我的自在也是应该的,至于我吃的是馒头还是馍,它们出自谁之手,都是我自在之外的事情。这个一辈子只懂得怎样蒸好馍的女人,如今已经老了,老成了一个影子——她甚至在人生的最后,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我又本能地想去古体诗里找,然而仍旧在古体诗里找不到她的语言,我不知道如何用那语言描述她一生的所思所感,所以又有了第二首。
在去年写第一首的时候,没有想过我还会写第二首,那时候把第一首的名字叫做除夕;而今年,在我开始写之前,本来想叫做除夕二首,可是当我把两首合在一起后,忽然发现它们只能叫《周凤莲》了。
我希望她的名字留下,留在我这里。作为来也匆匆,去也无声的, 有且仅有的一点余音。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