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灰色的T恤上穿了一件橙色的马甲。
不,不一定是我穿的。
我不知道是谁在我灰色的T恤上套了一件橙色的马甲。
你认识这个人吗?
桌子对面伸出一只手,把一张照片递了过来。
那是一张一寸照,我看不大清楚,可我的手却也够不到。
我再低头看看我的双手,它们却已经被银色的手铐固定在蓝色的桌面上。
铁质的蓝色桌面,在这个夏天,有一丝忧郁,也有一点清凉。
我说我看不清。
那只手带着照片退了回去,又拿来了一张更大的照片,似乎有A4纸那样大了。
这个你总该看得清了吧。
我看清了。
一张苍白泛青的脸,脸上布着一些灰色的斑点。
他的眼睛紧闭着,黑色的刘海板成块状,耷拉在额头上。
紫灰色的嘴唇,唇角有一点深红色的印记。
鼻梁上有一道浅浅的白色伤疤,从左到右,斜着延伸了三厘米。
我说我记得他。
他叫什么名字?
哪个名字?
你知道的所有的名字。
普林。
就只有这个?
对。
姓普名林?
对。
他是哪里人?
就这里的人。
你说谎。
我没有。
这里的每个普林都活得好好的,哪里又来了一个普林。
我就叫他普林,他就是普林。
别问了,答案和李丽一样。
第二只手伸了过来,拿走了照片。
你认识李丽吧,你们三个人什么关系。
我和李丽是从小到大的朋友,我介绍普林去李丽家做事。
做什么事。
打工,修车,是普林的工作。
第一只手又伸了过来,放了一份文件。
你十年前失踪,三年前又突然出现了,这段时间你做了什么。
我三年前就说过了,我被拐了,然后逃了回来。
你被拐后过得并不好对吗?
不好,不然我干嘛要逃。
你怎么被拐的?
不记得了,太小。
那你被拐到哪了?
不知道,那地方说的话听不懂。
呆了这么多年,一句也没学会?
我在那不说话。
那你怎么回来的?
我说过了,我逃出来在公路上遇到了听得懂的人,搭车回来了。
是偷渡吧。
我不知道,三年多了,记不清了。
你就不关心自己被拐到哪儿了,谁害了你?
不管,我不再想过去事,之前心理评估过后已经同意不追问了。
你之前在果敢吧。
我不知道。
我们已经摸排过了,你从果敢搭的车。
我不知道。
普林和你一起来的吧。
是。
普林是果敢人吗?
不是,他和我说一样的话。
你为什么和他一起?
他和我一样。
他也是被拐的?
对。
他为什么还和你在一起?
他没有地方可去。
为什么这么说?
他不记得家在哪了。
他告诉你的?
对。
他之前一直是叫普林吗?
对。
第一只手带着文件缩了回去。
他们朝右边出去了。
门边似乎有一个屏风,我看不到门外的景象,只在墙角露出了一点白色的光芒。
房间里突然安静了,只剩下空调转动的声音。
门上有一个小窗,淡淡的灯光透过白色的磨砂玻璃,但不足以照进房间。
桌上有一盏灯,黄色的灯光照色在蓝色的桌面上,显现出一个浅绿色的圆团。
我的指甲有点长,里面埋了一些泥土似的东西。
我动了动脚,听到了金属链条摩擦地面的声音。
突然胸口一阵绞痛,一阵寒意从脊柱下方向上冲出,眼泪滴落在桌面上。
再见了,普林。
我们是否又能再见呢?
我不知道。
嗒的一声,灯打开了。
我的眼前一片空白,好像千百只针尖怼向我的瞳孔。
伴随而来的耳鸣中,我听见了普林的声音——
Come with me.
那两只手回来了。
我终于看清了两只手的面目,那两件统一的蓝色衬衫制服。
他们手上又拿着好多文件,甩在我的面前。
这个你应该懂吧,第一只手又带着照片过来了。
图片上是一支银灰色的枪,手柄上嵌着块深棕色的木片,散发着琥珀的光泽。
我当然知道,我说。
我想,本来就是我拿着它对着普林,扣下了板机。
从哪来的?
三年前一同带来的。
当时为什么不提?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不知道。
普林瞒着你带来的?
不是。
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需要说。
这是非法的。
我不知道,那时候在外面谁都有。
外面是哪?
我之前就说过了我不知道,我走丢时根本没有世界的概念。
你们说英文吧,李丽已经告诉我们了。
这说英文的地方可多了。
你们不在果敢。
我不知道。
你记得那有什么人吗?
不太记得,人很多,什么样的人都有。
白人有吗?
有。
黑人呢?
有。
什么人都有?
都有。
说有人都说英文?
不是,很多人都说听不懂的。
那你刚才还说你不说话?
我的确不说,我只和普林说。
你怎么认识普林的?
我们住在一起。
还有其他人住一起吗?
有。
都是什么人?
同龄人,各种各样的同龄人。
这么多年没变过?
变过,有人走,有人来,基本都是十来岁的。
你们住一起干嘛?
不太记得了,只记得我得每天得到处拖地洗抹布。
最后一年也不记得?
那里没有时间观念,每天都做一样的事情。
那普林干嘛?
睡觉。
就睡觉?
我被牵出去干活时他还躺在床上,我回来他还在床上。
就这?
有时候我们也在一起玩,只是感觉很少,只是聊天,只有我听得懂他说话。
普林的检查出来了,第二只手走了过来。
普林和你的右脚踝都有同样的伤疤,是长期束缚留下的。
对,我说,三年前你们就知道了。
你们是童工吗?
不知道,反正没钱拿。
你和普林到底什么关系?
如果是童工的话,我们就是同事。
如果不是呢?
就朋友。
普林和你一起被拐的?
不是,准确来说我不记得。
普林有没有提过他的过去?
没有,记得都是我自己在说。
你又记得了?
我记得。
你们说了什么?
说我的家,说李丽。
他说过什么?
就是羡慕。
所有你带着他回来?
应该是吧。
你们怎么逃回来的?
我说过我不记得了。
那好,你说普林叫普林,他就没给你说过他为什么叫普林?
普林是我给他取的。
你为什么给他取名字?
他没有名字。
普林是中文名?
是。
你们在外面也这样叫?
对。
别人也这样叫他?
不是。
那别人叫他什么?
听见这句话,我的胸口再一阵绞痛,我握紧拳头,不让身体倾斜下来。
你怎么了?
我在回答你们的问题。
那么,别人叫普林什么名字?
Prin.
英文名?
对。
那你还说他是本地人。
他本来就是,不然怎么听得懂我说话。
还有其他原因吧。
我有点愤怒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我明明已经结束了普林的故事。
普林的事就不能到此为止吗,我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事,我认罪不好吗?
不行,目前普林还是黑户,这事儿可不简单。
什么不简单?
这不是你开枪射杀普林这么简单,你们还有偷渡、非法居住……
我都认。
那你得讲清楚,你和普林怎么认识,怎么回来的。
好,那就是我帮助普林回国,我指路掩护。
那枪怎么来的?
普林搞来的。
为什么要搞枪?
没枪就没人愿意冒风险送你回国。
你为什么要杀普林?
我和他吵架了。
为什么吵架?
他想把枪扔了,我不同意。
你为什么不同意?
我认为搁着不碍事。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刚才回答过了。
不,还有个问题你没有回答,你为什么认定普林是本地人?
我回答过了。
可以了,第一只手带着照片缩回去。
第二只手带了份表格,我们把普林的信息输入数据库了,很快结果会出来。
另外,第一只手说,普林的尸检报告可不简单。
我明白,我说。
你就不想帮普林查明真相?
我就是真相,普林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的确,普林的故事结束了。
幸运女神眷顾了我们。
我们趁着雇佣军反叛跑了出来,在混乱中与曾经的同伴告别。
在半路上搜刮尸体上的财物,捡到一把左轮手枪,还有两发子弹。
我们穿过雨林泥路,在公路露宿。
遇到懦弱的偷渡头子,只向天开了一枪便答应让我们同路。
一入境,就是我的家门口。
虽然物是人非,但开门迎接我的居然是李丽。
我以为就这样,我能让普林逃脱地狱。
我还记得我每次提起家,他眼里的星光熠熠是我救赎的方向。
然而我错了。
普林生来就在地狱,而我体会不到他的痛苦。
我仍然记得,当我被带到那里,那些穿着深绿色制服的人露出的失望不满的表情。
They do love boys.
许久后我从同伴那里听懂了这句话。
普林,你想要这个名字吗?
我听不懂你的名字,我每次只记得PrinPrin,我就叫你普林。
你很快从我这学会了我的话。
我那时不明白为什么要叫你普林。
可是,后来我明白了。
他们叫你Princess,Chinese Princess.
回来后的三年,我总想要给你改个名字,这样就真的来到了新的世界。
可是你不同意。
我后悔了。
我明白你永远也到不了新的世界,永远留在了旧的世界。
如何将你带出旧的世界,我想了很久。
唯有结束这个旧的世界。
再见!普林。
这句话本该在三年前的叛乱中说出,可为什么偏偏我说服了你跟我来这里。
Come with me,明明是我说的。
你真的想来吗?
想要自由吗?
实现不是到达,仅仅是仰望的过程。
你想要的不是这个,是我把你从希望的地狱带到绝望的地狱。
扣动扳机,结束你的故事是我的救赎。
再见!普林。
文/杨蕻意
2020年5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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