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5-09 14:59:41)
父亲母亲已经先后离开我们分别有二十六年和三年了,在母亲去世三年来临之际,我回到了老家准备为两位老人立碑。
一望无垠的田野里麦苗翻滚着绿浪,天气阴沉沉的,风雨欲来,暮云低垂,站在这块曾经生我养我的土地上,面前是三座依次排开的坟茔,那里长眠着我的父亲、母亲还有我的哥哥,坟上的草已经长得很茂盛了,随风摇摆着,仿佛是在跟我打着招呼,时光仿佛倒流了,那些和这些亲人们朝夕相处的日子,全部回到了我的面前,我的心里不禁一酸,眼睛里有泪水落下......
父亲是老来得子,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父亲留给我的印象并不深。我小的时候,父亲就年事已高了,经常有班上同学问我,你父亲怎么那么老啊?也许是自己心里的那点虚荣心作祟,那时候的我,从此后就害怕和父亲在一起走,有时候看着别的孩子挺羡慕的,觉得他们的父亲年富力强,而我的父亲却俨然比他们大了几十岁,这种年龄差距经常地会使我成为他们取笑的对象,让我抬不起头.....
但父亲也有让我骄傲的东西,从我能记事起,童年最大的期盼就是盼着父亲出门早点回来,他回来了,就预示着我会有好多好吃好玩的东西能拿在同伴面前炫耀了,父亲每次给我带回来的那些如拨浪鼓之类的小玩具,成了我童年美好的回忆。
小时候看戏是农村一项主要的娱乐活动,每到唱戏的时候,大戏台下人头攒动,生旦进丑在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台上唱腔或婉转柔美,或铿锵有力,音乐或锣鼓齐鸣,或二胡悠扬,这对一个个爱看热闹的小孩子构成了极大的诱惑。这时候的父亲老是将我扛在肩头,或直接送到戏台的边上去看,在父亲肩头看戏的这一幕也成了父亲留给我的最深刻的记忆,多年以后,每听到《父亲》这一首歌里唱到
“那是我小时侯
常坐在父亲肩头
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
父亲是那拉车的牛
忘不了粗茶淡饭将我养大
忘不了一声长叹半壶老酒..........”
时,我的眼里就泪光闪闪,眼前又浮现起父亲那高大的身影,还有我坐在他肩头看戏的场景.....
父亲留给我的印象是乐善好施,特别有人缘,周围的人对他好像都特别敬重,以至于在他去世之后,留下我和姐姐、母亲孤儿寡母过日子的时候,好多人还是记得父亲对他们的好,主动地来帮助我们,提起父亲,他们总是赞不绝口,说父亲是个好人,他们当年都曾经受过父亲的好处。
小时候常听别人把父亲称作脚行,对这个词我是不知所云,老觉得这好像不是个什么光彩的职业,父亲这样的经历就像是在我身上背上了一个十字架,有时听着别人说我是脚行的儿子,我甚至有一种羞辱感,今天我在百度上查这个现在已经很陌生的词条,发现它是这样写的:
脚行又叫脚班,都是旧社会里搬运行业的称呼。旧时的脚行多半集中在城市、码头和商业大镇。脚行这个行会组织是一个出卖自己劳动力的职业团体,它的成员大都是文盲且身无谋生技艺壮汉,仅靠一根扁担一根绳替人搬运货物,以出卖苦力换得微薄工钱养家糊口,他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生活极其贫困。
我这才知道了这个行当是干什么的,从父亲以及别人那里听到的点点滴滴,我尝试着去还原父亲的一生,逐渐地对父亲一生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父亲是一九一九年生人,弟兄三个,他是老大,在新旧社会交替兵荒马乱的那个特殊时期,父亲的生活环境无疑是我们现在所不能想象的,从母亲以及别人的嘴里,我知道父亲年轻时就挑起了家庭的重担,为了养家糊口什么都干过,贩过盐,当过脚行,足迹遍布周边省县。我小时候记忆深刻的一个场景是,夏天的午后一家人吃过晚饭,都坐在院子里乘凉,夜色逐渐地暗下来,远处池塘里的蛙鸣此起彼伏,高大的杨树梢上挑着一轮明月,父亲抽着烟锅,我最享受的一件趣事就是,看着父亲一明一灭的烟锅头,听他讲起那些走南闯北的经历,从他绘身绘色的讲述里,我的眼前就经常会出现这么一幅生动的画面:
父亲和村里的一伙人出远门,上西安,下汉中,哪里有活哪里干,他们抬箩筐、扛笆斗、背麻袋、过大跳,哪里有“哎唷”“哎唷”的号子声,哪里就有他们的劳动场面。他们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水,只有晚上收工后的时光才是他们惬意的时候,他们会到澡堂洗个澡,然后打上二两瓜干酒,买上一包五香杂豆,回到家喝它个痛快,酒酣之时哼上一段秦腔,似醉非醉,云里雾里地把一天劳累送上九霄云外,然后倒上木板床呼呼大睡,一觉睡到大天亮。起床后扛起扁担匆匆上工,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
难得的休息时刻,他们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五丈原,武侯祠.....这些见过世面的经历,从此后就被他们挂在嘴上,包括那时在茶余饭后,不厌其烦地将这些再讲给我们这些小孩子听.....
老家里也经常将我们这一大家人称为油坊里的人,这主要是指村里那个很大的油坊就是父亲干完脚行后开起来的,到底有多大的规模我不知道,但听母亲说过,父亲靠这个油坊将家业创得很大,解放后一度差点被划为富农,就因为父亲发家后并没有为富不仁,反倒是对邻里更加地仗义疏财,用工上也没有克扣过工人,所以大家并没有跟他过意不过,在解放后划分阶级成分的时候,靠大家的照顾,我家被划为中农,得以逃过这一场人生劫难。
但我家的油坊遗址我倒是见过,小时候我经常去玩,解放后实行公有化以后,这一切都被充公了,队里也再没有继续经营,只留下一个空壳和一副架子,我们一伙小孩子曾经在里面做迷藏,打土仗。父亲靠这个油坊置办的家业应该还有很多,我记着生产队很大的用来打碾麦子的场院里,曾经放着好几辆父亲那时购置的大马车,轮子和车体都很大,要两匹马才能拉得过来,但解放后这些家当都被收缴公有了,我当时每次看到它,都不忘向一伙小伙伴们炫耀一番:看到了吗?那原来是我们家的东西!
父亲是一个能干的人,爷爷去世得早,无父兄为长,他独立支持,赶着尚不自立的二叔一起干,创起了一份家业,三叔曾经因为日子过不下去给了别人,父亲在家境好起来后,又花钱把他赎了回来。在父亲一手操持下,二叔三叔都先后成了家,不久就开始自立门户了,一大家人就分成了三家。实际上父亲心里是不情愿的,他喜欢一大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过日子。但家大业大这么多人在一起过活,长久也不是个办法,父亲分给他们很丰厚的家产,让他们自己去过自己的日子。
哥哥成家后,父亲已经年过六旬了,那段时间我基本上能够记事,有些场景还历历在目。父亲在人生的最后几年,实际上经历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事,当他六十七岁的时候,哥哥嫂子突然闹着要分家了,这让父亲很长一段时间内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但儿大不由娘,在经过了和哥哥好长一段时间的扯锯战后,父亲无奈地妥协了,
哥哥分家出去过自己的日子了,剩下父亲、母亲、姐姐和我,老的老,小的小,姐姐和我还在读书,家庭的重担又落在年迈的父亲身上。他那时候又重新操起了犁锄,农忙时节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父亲的身影在我看起来有点凄凉,他瘦弱佝偻辛勤劳作的背影是我心底永远的痛,我那时老在想,哥哥怎么就这样自私和残酷无情呢,本来人常说养儿防老,但父亲辛辛苦苦抓养大的他,却在父亲晚年无情地抛弃了他,我从父亲一生永远乐观笑呵呵的神情背后,读到了他埋藏在心底的伤感。
从此后父亲在我家的场头和分家时分过来的牛住在一起,因为分家,要另起锅灶,原来的牛圈只好腾出来,做了我们家的厨房。另一头更健壮的牛分给了哥哥,这头瘦弱的小牛父亲给自己留了下来。父亲一辈子老是想着别人,就连分家时家产的分割也是一样。他说,哥哥要单过了,家产给他分上点,让他好好过日子。
就这样,父亲牵着这头小牛走出了这个他生活了几十年的院子,把麦场角一个低矮的土房做了牛圈,从此就和这头牛朝夕相处地生活在一起,直到他最后病倒,才搬回了我家的小院。那个时候,这个麦场头孑然独立的牛棚,成了父亲最后的住所,也经常有乡亲们不断地来这儿看望父亲。父亲那时候也许已经有病了,只是没条件给他检查,后来我想起来他也许是得了糖尿病,因为他经常会口渴嗓子干,村里好多人就买了糖块来看他。父亲是个细致人,每次吃过的糖纸都整齐地叠好压在炕上的席底下,到最后竟然压了那么多厚厚的一沓。我和父亲也经常一块在这儿睡,每到晚上,夜深人静,牛在旁边静静地反刍着白天吃下的草料,不时地会看看我们这一对相依为命的父子,眼睛里就会泛起一层雾.......
那时候父亲的负担还是相当重的,为了补贴家用,父亲年老之时又做起了生意。我当时在乡上的中心小学上五年级,每到有集的时候,父亲就让我帮他拉着一架子车的盆盆罐罐到街上去买。这个生意实际上是几个舅舅们资助起来的,他们那时正在做瓷器生意,每次从窑上拉货回来,就给父亲卸下一些让父亲去买。父亲还是很会做生意的,因为我曾经参与了这个过程,这个小本生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小小个子,拉着满车的坛坛罐罐,到了集市后在乡工商所的院子里卸下来,父亲跟那些穿制服的人打着招呼,这些人对父亲都很客气,很照顾父亲,愿意帮父亲把这些瓷器放在院子里。父亲挑出一些盆罐,将他们摆放到刚进街道的一个小角落里,便陆陆续续地有人过来问询,父亲在跟他们讨价还价,生意成交了,父亲帮他们把盆啊罐的装到车上,热情地跟他们告别。在晚上的油灯下,父亲会让我详细地记下这一天的生意账目,卖出去了啥东西,多少钱卖的,应该给舅舅的本钱是多少,一天下来能赚多少钱,这个流水账我记了将近两年,头一次知道了钱原来就是这样一分一角地挣来的,也从心里体验到了生活之不易,挣钱之艰难。
但这个生意没做多长时间父亲就病倒了,他躺倒在病床上,像个蜷曲的大虾。我那时已经上初二了,现在的我只恨那时自己懂事得太迟,怎么也想不到这就是父亲和我们最后的日子,竟还以为父亲就是累了,歇一歇就好了,不知是父亲心里烦躁,还是觉得我少不更事,父亲那一阶段好像对我很失望,每次看到我心里一点事没有,还是和往常一样在院子里或他跟前嬉笑玩闹,总是不时地训斥我,还经常伴随着深重的叹息。哥哥毕竟比我大很多,他那时好像是懂事了,每天在床前来嘘寒问暖,问父亲想吃什么东西。他从街上买回了父亲最爱吃的羊肉泡馍,看着父亲一口一口地吃下去。这件事以后让我对哥哥的印象有了改变,总觉得他在父亲面前比我要强,他毕竟还是尽了一点孝的,而我当时年幼无知,没想到从此以后就再没有尽孝的机会......
但父亲那时候经常在别人跟前叹息,说他这病要是能进一回医院就好了。但那时的农村人,能在医院看起一场病谈何容易啊!家里没有钱,哥哥一心只想过自己日子的,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能在床前侍候已经相当不易的了,他也不可能出钱领父亲去进一回医院。父亲的病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捱着,直到那个让我终身难忘的那个晚上.....
那天也巧,正是侄儿满月的日子,哥哥成家后一直没生下过儿子,这也成了父亲的一块心病,在香火观念特别浓厚的农村,这会被视为无后,去世后也会受到尴尬的待遇,因为讣告上儿孙榜上孙子一栏会空白下来,这在农村是件会让人取笑难堪的事情。在父亲患病的日子里,嫂子终于生下了一个儿子,这对父亲来说是个不小的安慰,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他也自感大限将至,但侄儿的满月也行将在即,那时父亲让医生给他打了强心针,吩咐侄儿的满月继续过,到时将他的门锁起来,以免亲戚来看望他打扰了家里的喜事......
事后我想起这一幕,就鼻子发酸,那是一幅怎样的人生场景啊!一个行将就世的老人,僵卧在病床上,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听着自己的孙儿满月时溢满院落的欢声笑语,心底里悲喜交加,百感交集......
在侄儿满月过完,亲朋都走了的时候,哥哥将侄儿抱到了他的面前,父亲笑了,说侄儿也对他笑了,其实那么小的孩子那会笑啊,父亲那一刻心里是高兴的,这毕竟给他的人生带来了最后的一点安慰.....
当天晚上,那么多的狗在门前狂吠,绿茵茵的眼睛让人有一种诡谲灵异的感觉。病床上的父亲此时已经进入了生命的倒计时,那么多的人围在他的床前,父亲有段时间一度昏迷,但在凌晨一两点的时候却醒了过来,神志很清醒,他看了看在他床前垂泪的我和姐姐,突然把人递到他嘴边的蛋糕用手挖了俩块,招呼我们向前,分别喂到了我们嘴里......
这个父亲和我们最后一面的情景,永远地刻在了我的心中。事隔多年当我想起父亲这个举动时,我才明白了父亲的深意,父亲是多么地心不甘啊!我和姐姐尚未成人,但他却要抛下我们永远地去了,做父母的,一辈子为了儿女,挖到手里,喂到嘴里,只是他再也做不到了,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为我和姐姐留下了最后一口饭食......
后来我想起来,这就是人常说的“回光返照”,父亲在弥留之际,还是放不下我们,挣扎着最后来看了我们一眼,又继续地陷入了昏迷,直到凌晨三四点的时候,父亲永远地停止了呼吸,母亲在院里放声大哭,我却痴痴呆呆地抚摸着父亲依旧慈祥却越来越冰冷的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里却怎么也接受不了这样一个事实:父亲,你真就这样走了吗?你慢些走,再看看我们吧!没你的日子,我们该怎么过啊......
父亲出殡的日子,天突然下起了雪,长长的穿白戴孝的送葬队伍里,我木然地走着,漫天的雪花在眼前飞舞,父亲的灵柩被人抬着,匆匆走过他生前无数次走过的乡间小路,一直来到现在我呆的这个地方,那时,眼前的这口墓穴刚在几天前被匆匆挖开,父亲将要在这里长眠于地下,与我们永远地阴阳相隔,相见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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