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市,四海鲛人,集货珠宝。四方十二国,均来贸易。中多神人游戏。云霞障天,波涛间作。
——《聊斋志异》
长海市,一座坐落于中国北方的滨海地级市。这里有长长的海岸线和美丽的金色沙滩,每年盛夏,她都吸引着无数的游人来此消夏,成为远近闻名的旅游胜地。然而,她同样有着狰狞的一面,近海多暗礁,多怪风,自古以来,渔民葬身鱼腹的悲剧便时有发生,这没能使她成为北方的优良的港口。
“海有罗刹,喜食人”,早在宋代,一些渔民遇难事件就被写入了他们的县志里,不过宋人当然不懂用自然科学解释种种渔人遇难现象,他们用的显然是一种“魔幻”笔法,这无疑为这座城市增加了些许的玄幻色彩。
聪明的本市当政者,当然不会放过这一个大卖点,“罗刹游乐场”、“罗刹冒险园”、“罗刹国”等一批旅游项目相继启动,“罗刹”成为长海市的一张新名片。
海波,一个油腻的中年男人,是长海市电台的一名主持人。虽然他的名字跟海水有关,但他却是个地道的山沟沟里长大的娃子。
他早年求学于长海市,毕业后,经济专业且已沦为学渣的他,竟然靠着天生的浑厚磁性嗓音,顺利考入了长海市广播电台。这让他那帮同班同学一齐惊掉了下巴。这老天爷赏饭吃,有什么办法?
十五年的电台工作经历,也让他身心俱疲。
家里一贫如洗的他,上学本来就晚,等到了大学毕业,已经25了,一头扎进电台,一干就是十五年,转眼翩翩少年已是半头白发。
电台是差额事业单位,海波的工资,一半靠政府拨款,一半要电台自己去挣。也就是说,海波只是端了半个铁饭碗。现在,人们都在玩手机,电视都没人看了,除了上下班堵车且有情怀的主儿,谁还去听广播?台里的广告收入早已是一塌糊涂。幸好,几家男科和妇科医院找到他们,垄断了他们的夜间广告,让电台可以勉强过活。
台里的工资只能发一半,另一半要靠主持人们自己去地里刨食吃。家里的老婆整日游手好闲,上中学的儿子学习不好。
手里微薄的工资都要拿去给老婆购物,给儿子补习功课。
压力山大啊,这几年的中年危机,让海波的发际线已经退到了头顶。
他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天赐的浑厚嗓音,和大山赋予他的宽厚、深沉的个性,让他成了电台夜间情感类节目的台柱子。在网络媒体仍未崛起的那些年,海波在下班高峰期的“海波有话说”和晚上八点档的“知心老大哥”等节目,让他成为长海市第一媒体红人。
可这些都是过眼云烟了,后来一大堆“不孕不育”、“性病男科”江湖大夫乱入晚间节目,台长还拔苗助长,安排海波亲自为他们站台。这成为他人气急剧下降的导火索,他被坊间笑称为“江湖老军医”。
才气,此时也变成了一柄双刃剑。电台景气的那几年,人称海波是电台一哥,他也能欣然接受。后来,新来的台长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实行节目承包制。同时,为了立威,新台长也早想从海波这种老顽固身上下手。“油水”多点的广告节目,都被脑子活、会拍马的小鲜肉们抢走了。
海波没跟任何人争,他要等新台长来求他,求他挽狂澜于即倒。
可是,那新台长偏不鸟他。他等的花都谢了,这冷板凳,一坐就是将近一年!
直到,台里通知,把他发配到了午夜档。海波的节目安排在11点开始,12点结束,要求是情感谈话类,内容自订!关于广告,要求谈话必须无缝接入广告“软文”,跟听友谈心的同时,一定要谈健康,谈健康的同时,必须谈论“下半身”的话题。从而,把客户“引流”到江湖郎中客户那里去。
据海波的同事们讲,海波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脸都气紫了,他把“节操”二字看的比什么都重。当天,他把自己桌上能拿起来的东西,都直接扔到了墙上,除了他那把心爱的紫砂壶。
他拉着自己的老搭档——导播老马,径直去了酒馆,从当天中午一直喝到了晚上12点。第二天也没能来上班。
所以,海波的第一期晚间节目没能如期上演,台里无奈用老歌循环代替。
海波当然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他被停职反省,期间扣除所有工资,直到写出2万字的检讨,让台长满意舒服了为止。
又是一个奇耻大辱,海波生气极了,他把自己心爱的紫砂壶,狠狠的摔在办公室的门上,夺门而去。
然而,第二天一早,在周遭同事惊愕的眼神里,他与死党老马,又准时出现在了办公室里。因为,家庭对于他,更是一场人间地狱。在怒气冲冲的回家之后,他当即又跟老婆大吵一架,后来互相问候父母演变成了大打出手,打架的结果是,他被老婆和儿子合力赶出家门!
垂头丧气的他,又死乞白赖的找到了老马,经过老马一夜的开导。海波终于认怂了。所以,第二天一早,他就迫不及待的赶到办公室,把思考了一夜的腹稿,用一上午的时间转化为2万字的检讨书,于当天中午台长下班前,送到了他的办公桌前。
台长龙颜大悦,最大的刺头轻而易举就被他收服了。
他语重心长的安抚了海波,让海波今晚就上马新节目,并充分给予授权,只要拉来流量,可以自由发挥!导播还是你的老搭档——老马!
海波欣喜若狂,他当即向台长表了忠心,然后屁颠屁颠的就去找老马商量节目去了。
当夜11点,“海马”组合的新节目,正式开始。
“各位听众,大家好,我是你们的老朋友,海波。海是大海的海,波是波涛的波,很高兴与你们在我的新节目——《海波夜语》里相遇。”
海波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放佛要给听众回忆和回味的时间。
“大家有什么情感类的困惑,”海波又停了一两秒,“或者,在生殖健康方面,有什么难言之隐,都可以打电话过来,跟海波聊一聊,我们的热线是,8881234,8881234。好了,一小段好听的音乐过后,我们来接听第一位听友的电话。”
老马特意为自己的搭档,准备了一首张国荣的《夜半歌声》。
在那诗意优美的男声过后,他们的节目迎来了第一位听众。
“您好,这位听友!我是海波,在您做自我介绍以前,我要先恭喜您,您是海波新节目的第一位打进电话的听友!下面,请您先介绍下您自己,然后敞开心扉,与大家一起聊聊自己的心事!”
“海波,我找你好久了。”
这是一个细微的男声,好像是从一副严重营养不良的躯壳里发出的。每一个字,放佛都要用尽发声者所有的力气。这声音,虽算不上难听,但却让人听起来很累、很累。
开局就是热脸撞上冷屁股!海波有些烦躁,没想到第一个听众竟是这样的主儿。
他暗自骂道:“这个傻X老马,怎么把这种货色放进来的!混蛋!拆我台啊!你找的托呢!都睡觉去了吗!”
然而他还是保持了老主播的风度。
“这位朋友,您好!感谢您在午夜时分,拨打我们的热线电话,我代表电台所有工作人员,向您表达感谢。我们是台里新开辟的一档情感谈话类节目,您有什么情感上的困惑,可以大方的告诉海波,海波跟您共同面对。当然,如果各位听众朋友们,还有什么生殖健康方面的难言之隐,也可以告诉海波。海波有一年多没有出来主持节目了,有些朋友一直问我干什么去了,在这期间呢,我参与创建了一家互联网+医疗平台,认识了不少全国专家级的大夫,在此啊,也希望能够帮到您!”
这瞎话编的,跟喝水一样随意。隔壁导播间的老马,搁着玻璃,向海波竖起了拇指,作为回应,海波对着老马竖起了中指。
“海波,我有个问题想问你!”那个脆弱的男声问。
总算跑到正题了,海波松了一口气,“您请讲!”
“你还记得大叶岛吗?”
“当然记得!本人就是长海大学毕业的,在大叶岛的南边。”
大叶岛,是长海大学北面的一个半岛,因形似一片叶子而得名。
当时,大叶岛是长海市的农民工聚集地,加上当地的土著,形成了一大片城中村。
大叶岛里的“内容”十分丰富。沿街的小平房,是长海大学生们最爱的网吧一条街,还有各类小吃店铺。再往里,则是各种小旅店、钟点房的天堂,这里也是长海大学生们的最爱。与小旅店、钟点房为邻的,就是一些永远开着红色灯光的理发店和洗头房,门口站着四处张望的,神色慵懒的女人。你大可不必理会他们,不与他们发生目光接触便是。
继续闷头往里走,就是外来农民工的集中居住区了。这一堆鳞次栉比的低矮平房,在夜色中远望过去,像一望无际的低矮山峦。房舍里透出来星星点点的灯光,夹杂着酒杯的碰撞声、孩子们的哭声、小夫妻的吵闹声和电视里不知所云的人语声,放佛把你拉到了一个玄幻的诡异世界。
然而,脚下的泥泞,和地上的肮脏,以及空气里弥散的各种异味,会把你拉回现实的。如果你没有停下脚步,再往里面迎接你的,竟是另外一番景象。那便是大叶岛市场。
这个基础设施破旧不堪的市场,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虽几经村民重修,仍旧是一副破败的模样。
在宋人的笔记里,这里被称为“罗刹海市”。每个夜晚,海岛上的罗刹,会游到岸上来,与人类进行物与物的交易。
这当然是历史传说。
过去的大叶岛市场,坐满了歇工回来、光着膀子觥筹交错的打工者。
当然,如果你有味口,还可以跨过餐饮区,到市场区里走一走。这个市场区,有一个长达百米的过道,两边是各种摊位,白天,这里以售卖海鲜、肉类和蔬菜为主。
而到了夜晚,只有零星的几户商贩,在这里出售干货和熟食。这的干货,是各种鱼干,而且我敢说,你从没有见过如此面目狰狞的鱼类,他们形状各异,好像产自深海,而且一般的渔夫,也绝对叫不上他们的名字。
至于熟食,就更不可思议了。这的熟食,以各种动物的头颅为主,猪头、羊头,还有牛头,挂在冷冰冰的黑铁钩子上,而那些摊主,从不抬头看人,只在那里低头切肉。这真是一所怪异另类的市场!
当然,这也是过去式了,如今,随着房地产开发,原来大叶岛地面上的一切都已经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高高的商品楼房,近年来,其价格也如火箭般突飞猛进。
没等海波从过往的思绪里出来,那个孱弱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海波,你还记得当年在大叶岛上做过的事吗?”
海波想到那个市场,脑袋里不知怎的,开始混沌起来。
“什么事?”他本能的回答。
“你和另一个记者做的好事!”那个微弱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分贝。
老马隔着玻璃,对着海波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示意是否挂掉这个电话。
海波向老马摆了摆手,示意暂时不要。
然而他的内心突然起了波澜。
他回想起了八年前,那时候正是他事业如日中天的一刻。他作为长海市的名人,以其辛辣、直爽的节目风格,获得了市领导的肯定和认可,同时他被选举为市人大代表。
无尚的荣光在推着他,他觉得是该做点实事的时候了。
他面对着长海市地图,呆呆的看了好几天。最终,他的目光落在大叶岛,那个他曾经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他拉着一个记者好友兼大学校友——李俊,一起回到了当年的学校,在大叶岛做了一周的调研,他们吃住在大叶岛,并在那里写下了几万字的调研报告。在报告里,他们直陈大叶岛急需进行棚户区改造,构想了改造方案。
报告一出,果然技惊四座,市领导高度认可,并立刻纳入了议事日程。一场“大拆迁、大拆违”活动,即将席卷整个大叶岛,并将岛上的一切,所有的网吧、旅店、理发店、民宅和市场通通一扫而空。
可海波没有高兴得起来。就在大叶岛的拆迁方案确定后不久,他和李俊又一次来到大叶岛调研居民搬迁。某天夜里,当他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坐在大叶岛市场吃夜宵时,李俊突然扔下手里的酒杯,急呼心口疼。海波吓得脸色苍白,他拿出手机呼救,而那该死的手机,竟然在市场里没有信号。
他背起李俊,飞也似的就往外跑。然而,让海波更加久久不能释怀的是,对大叶岛如此熟悉的他,竟然在大叶岛里迷了路!
等海波终于拨通了求救电话的时候,旁边的李俊早已经没了气息。这让海波陷入了深深的懊悔之中,他的主播事业也由盛转衰。从那一刻起,他也感觉到,冥冥之中,那座恍如海上幻境的市场,自有一种力量在深深吸引着他。
在大叶岛市场拆除那天,海波请了假,赶到了工地现场。巨大的钩机轻而易举的将市场的棚架推倒。它仅仅就是一堆废铜烂铁和石棉瓦而已。“它在夜里不是这个样子的!”海波对自己说,眼前的废墟,没有让他善罢甘休。那个灯火通明的幻境,又曾经不止一次的出现在他的梦里。
后来,他听人讲,人们在市场挖掘土方时,挖到了几十个陶土烧制的人偶。那些个人偶,有男有女。男人都是通身黑色,长着朱红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长长的獠牙;而那些女人,则雕刻得十分精致,面容姣好,且身形凹凸有致,一个个都是绝美艳的妇人,但在女人们的口角,明显画着血迹一般的鲜红色。
海波曾经专门过去寻访,只听说被一些原来的老土著居民收走了,有的干脆被人破坏了。而当他再去寻访那些搬走的土著居民时,吃了不少闭门羹。最后,事业上的不顺心,也让他的寻访无疾而终。
“海波,你不想念大叶岛吗?你不想念李俊吗?”那个陌生且冷漠的声音,又一次把海波从回忆里拉到了现实。
海波只觉得此刻天昏地暗,一头栽倒在了直播间里。
老马眼疾手快,赶紧挂断了连线,怀旧的老歌声,再一次在电台里响起。
注:本文在微信公众号 “大相国寺” 同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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