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迟力地欠起身子呆坐床沿，人间百味搅得他一刻也不得安宁，翻江倒海撕扯着他的灵魂，恍惚有鲜血正缓缓从伤口溢出，一点一点溅落地板上。但他没让一滴廉价的泪划过脸颊，因为他认为，一步踏错终身是错，后悔也没有用，自己选的路，必须自己走；自己酿制的苦酒，必须要自己来喝。
时间如冷漠的河流，在死寂的沙漠静静流淌，也不知什么时候，外屋的吵嚷声已经停止，只有窸窸窣窣的老鼠流窜的声响，在宣誓着生命的存在。窗外的夜色乌漆麻黑，阴风恻恻，宛如一个硕大的无底深渊。偶尔三两声犬吠此起彼伏，在这午夜的小镇上空回荡，虽远犹近，夹杂着一丝毛骨悚然的阴森感。小的时候，常听老人们说：狗长有夜眼，能看见阴间的鬼怪，想必一定是发现了某个角落，青面獠牙蠢蠢欲动的东西。昏昏沉沉的头脑就这样胡乱撕杀着，他隐约觉得自己俨然就是那个幽灵，这无边的夜幕就是十八层地狱，与昨天的人间格格不入，或者说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而那黑暗中的土狗，也有可能是看到自己的生魂，游历于躯壳之外，所以才会发出警示的声音。
虽然新冠的折磨已不复存在，身心正在回归寻常的生活，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再起波澜。平生第一次，真正让他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孤立无助，什么叫做水深火热，什么叫做生不如死。他事先竟然没有料到，自己抱病这一个多月，让父母长时间忙前忙后，会摘瓜牵藤，带来无法解开的心结与触动，使他淹没在愧悔与自责中，久久不能自拔；使他本来顽强的灵魂摇摇欲坠，变得如此无奈，如此不堪一击。
他根本忘不了白天发生的一幕，那是他有生以来，最让人铭心刻骨的突发事件，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摧折了心灵一直以来挺立着的支柱，又像一股洪水猛兽，不断噬咬着他的躯体。就在天刚麻麻黑的时候，一家人吃过晚饭，围坐欢腾的炉火旁，初冬的温暖正在乱窜着，他对二老说：“现在我身体已经恢复，准备过两天就去上班，告假这么长时间，单位上的领导，前前后后已经打电话来询问过好多次，名誉上是关心我的健康，但谈话中透露出焦急的语气，再拖延恐怕对自己影响不好”。母亲在炉火上一边沙沙！沙沙地翻炒着瓜子，一边说：“天冷了，去了要照顾好自己，多加一点衣服，不要在哼唧便好”，随后起身去拿盛瓜子的盘子。父亲神色凝重，吧嗒！吧嗒着旱烟袋，好长时间才慢慢端起那个用了大半辈子，已经花里胡哨掉了许多白瓷的洋瓷缸子，在嘴边晃了晃，呷一口大渡岗茶说：“已经四十老几的人，整天只想着工作！工作！连个家室也没有，这辈子都快完了！我和你妈都是一大把年纪了，能照顾你一辈子吗？人家说，‘树大要分枝，人大要分家’，当初给你介绍那个女孩子，知书达理，在方圆之内算是百里挑一，人家哪点配不上你？要是顺了我的意思，怎么会有今天？要钱有啥用？婚姻才是人生大事”，说完又自个吧嗒起来。
听到这翻话，刹那间天变了，冷嗖嗖的空气，快要把流动的血液都凝固，嘴里蠕动的瓜子，似带着泥腥味的流沙，嘎然而止，任凭火苗再怎么带劲，也暖和不了瞬间冰凉的心。他默默站起身，扭头便进了里屋，只听身后传来母亲的牢骚“少说两句，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孩子都这么大了，他自己心里有数”，“有个屁！你看你儿子这副熊样，难道我说错了吗？”。接着便是桌椅掀翻的声音，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以及母亲的啜泣声和父亲的怒吼声，如晴天霹雳，在凄清的夜空炸开，漫延……。再往后的争吵他就再也没有听清，因为他的大脑被重重一击，已经臃肿到了极限，就快要爆开了。
他知道父母虽难，只是认为自己更难，没想到连最亲的人也不了解自己。他开始怀疑，甚至非常肯定父亲变了个人，变得如此陌生，如此无情！根本不为自己着想，不懂得自己的感受。一时之间，大有“美人迟暮，英雄末路”的感慨，倒底该何去何从呢？他木然地坐在床沿，有好一阵子没有挪动，父亲的每一句话，以及母亲的抽泣声，就像一颗颗锋利的钢针，深深扎在他的心窝。是的！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造成的，他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永世不再超生；他也想用竹竿去把天捅一个窟窿，一起灰飞烟灭，但他不能，更没有这种勇气，只得不断地在心底暗暗诅咒自己，太窝囊，太过于自负，太过于现实，太过于……才会落得如此下场。如果当初不要幻想着蟾宫摘桂，不要幻想着出人头地，不要幻想着此身属于远方，依了他老人家的话，辍学在家，把这个婚结了，现在也不会惹得二老为自己伤心，为自己而摔锅砸盆。
想到这些，他忽然察觉自己并没有错，错的是父亲，错在他古董没文化；错在他是个直肠子、暴脾气；错在世事无常，造化弄人。但他同时也觉得，假如当时理性一点，让一步，心平气和不要较劲，以商量的口吻娓婉绕开，不要动不动就甩手走人，也许不会使父亲火上浇油，更不会让两位老人发展到吵闹的地步。毕竟人的“一生”，由无数个“一步”组成，况且自己的婚姻也没有到山穷水尽。但事情已经发生，又能如何呢？
夜的边远地带，雄鸡又按时唱响三更，这时他才稍稍回过神来，觉得浑身冰冷和困倦。于是，长叹一声，并喃喃自语，假如真的是鹊桥已断，假如真的是过了此山无鸟叫，也已经回不去了！一切随缘吧！于是，脱了鞋子，迷迷糊糊地钻进了被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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