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黑暗牢牢地笼罩着大地，伸手不见五指。
柳凤拿着手电筒，朝院子外的杂物房走去。她熟练地从角落里拿出今天赶圩买的，药效最强的敌敌畏(老鼠药）和最锋利的水果刀。据说，喝农药和割脉，能让人死得更彻底。
柳凤很怕黑，特别是山上的夜晚，更是黑得让人发抖，她也想过别的更轻松的死法，比如跳江，纵身一跃，一了百了，但江水延绵几十里，自己要是死了，不知飘到哪个角落，烂了臭了，还会污染江水，让猪瘟更严重……
猛吸几口气给自己壮胆后，柳凤才大胆朝黑漆漆的后山走去，经过屋后背，柳凤忍不住照了照盖着石棉瓦的洗澡房，这是十年前，自己刚嫁过来时，丈夫专门给自己砌的。
在此之前，家里甚至都没有洗澡房，柳凤洗澡都是到关黑母猪的猪栏里洗的，虽然猪栏也有一米多高，里面也没有灯，但洗澡时要是有人走过，还是看得到大概的样子的，这多不好意思，要是一不小心踩到猪屎，那就更惨了。
于是，丈夫就给她盖了这个洗澡房，里面一边高一边低，可以洗澡也可以上厕所。那时候丈夫就是拿着这支电筒陪她来上厕所的。丈夫说，他就是柳凤的坚强后盾，免她惊免她怕，守护她一辈子。
起初，他们也是很恩爱的，男耕女织，情投意合。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应该是从她生女儿开始的吧？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怪丈夫，村里乃至整个县城，都有着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觉得男子不仅可以传宗接代，还能强壮家族，让家人不被欺辱。所以，儿子越多越好。
可惜事与愿违，柳凤生第一个是女儿，第二个是女儿，第三个还是女儿。起初坐月子婆婆还给煮个饭洗块尿布什么的，后来就彻底不管了，还常常恶言相向，明里暗里嘲讽柳凤是个扫把星，只会生赔钱货。
柳凤默默地忍着，带娃，煮饭，喂猪，种田地，常常昏天黑地的忙，丈夫不仅不理解，还越来越不管家里，近几年更是染上了赌博，钱大把大把的输，回来就打骂柳凤。
夜深人静的时候，柳凤也会难受，她想，再忍一忍，等生个儿子就好了。
也许是老天听到了柳凤的祈求。第四胎，柳凤果然生了个儿子，丈夫和婆婆脸上终于有了笑容，百日时高兴地宴请全村人来喝喜酒，他们觉得一个儿子不够，两个才保险，让柳凤再生。
柳凤有点不想生，这些年月子没有坐好，又不停的干活，她已经落下了病根，常常腰酸背痛的，晚上还睡不着觉，但柳凤觉得丈夫和婆婆说得也有道理。
儿子四个月大的时候，柳凤又怀上了，这一次丈夫和婆婆谨慎多了，说等到三四个月的时候去照B超，是儿子再要。
四个月时，丈夫带柳凤去县医院，结果发现是女孩。从妇科门诊出来，丈夫一直阴沉着脸，眼看就走出县人民医院的大门，柳凤低声说道:“要不我们顺便去医院做引产手术吧？难得出来一……”话还没说完，丈夫就狠狠地一脚踢来，一下子把柳凤踢翻在地，指着她粗鲁地骂道:“你个扫把星，脑子被驴踢了？这么小的东西吃个药不就行了，引什么产？！”柳凤赶紧爬起来，看身边没有熟人，才松了口气。
回到镇上，丈夫还是找了熟人用更便宜的价格买了打胎药，并威胁柳凤:“你快点把药吃了，要是再给我添麻烦我就让你好看！”
柳凤看着手里的打胎药，内心有一阵的挣扎，最终还是一咬牙把药吃了。她知道，自己这样的身体，不吃药也是难的。
一天后，麻烦就来了，先是腰酸肚凉，然后腹部就开始痛起来，隐隐约约的，下面像经期一样来红。几天后，柳凤感觉自己身体越来越虚弱，动不动就头晕眼花。跟丈夫说了，丈夫就骂她:“这个东西就跟你们来月事似的，大惊小怪什么？”
一天，柳凤去江边洗衣服时，晕倒了，村民们都吓坏了，纷纷建议丈夫带柳凤去医院看，丈夫碍着面子，沉着个脸把柳凤带到了县人民医院。
医生给柳凤详细检查后告诉丈夫，柳凤因为药物流产不彻底，导致内膜损伤，并引起子宫感染，以后恐怕不能再生育了，加上柳凤身体本就虚弱，现在更是严重贫血，建议他们去市医院看。
听了医生的话，丈夫脸色更阴沉了，出来拽着柳凤就往外走。看着丈夫的脸色，柳凤什么都不敢问，心也慢慢地沉到了谷底。其实，自从自己药物流产后，丈夫就搬到另一间房去住了，每晚都是很晚才回来，有时候孩子哭闹，或者他输了钱就过来打骂柳凤，也打女儿。
懂事的大女儿和二女儿畏惧爸爸，却用怨恨的眼神看柳凤。有一次被打后，小女儿闪着泪花问她:“爸爸为什么说你晦气？”柳凤忍着喉咙的哽咽，告诉女儿:“因为妈妈不小心踩了狗屎，当然晦气了。”
小女儿:“那你以后小心别踩到狗屎，爸爸就不打我们了。”
“好。”
这一天，柳凤洗衣服回来，听到婆婆房里有陌生的声音，以为来了客人，想过去招呼，却听婆婆说道:“刘媒婆，你可要好好给我儿子物色个好人家，我儿子你也懂的，一表人才啊！”
媒婆:“慧真你说什么呢？你儿子还没离婚，我怎么能做这缺德的事？”
婆婆:“那个婆娘一身晦气，谁还敢要？我儿子过两天就跟她离婚了……”
后面还说什么，柳凤已经听不到了，她麻木地回到房间，眼泪像水一样流个不停，满脑子都是婆婆残忍的话，她该怎么办？
当晚丈夫对柳凤说:“你这两天收拾好东西，下周一我们就去县里离婚，女儿你可以都带走，但儿子你不能动。”
柳凤哭起来:“我们能不能不离婚？我这个样子，能去哪里？”
丈夫阴沉着脸:“你嫁进来这十年，我供你吃，供你住，已经仁至义尽了。”
一夜无眠。第二天，柳凤带着小女儿回了娘家。和母亲相依为命，日子也能过吧？
听了女儿的话，老母亲擦着眼角的泪，满脸的皱纹颤动着:“凤啊，不是母亲嫌弃你，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就别回来了，好歹你为他们生了四个孩子，有儿有女的，你就待在他们家，他能硬生生赶你出来不成？”
母亲从米缸底下摸出一个手帕包，层层展开，里面是厚厚一沓零钱，五毛，一块，五块……
母亲把钱放到柳凤手里:“别给你哥和你弟看见了，拿去看看大夫，把病治好好好过日子。”
母亲每个月只有145元的养老金，她自己种点菜挑到镇上卖，辛辛苦苦才攒下点钱，她怎么能要母亲的钱？但不收母亲会过意不去，柳凤只好接着，趁母亲不注意又悄悄放回米缸里。
从娘家出来，柳凤觉得更吃力了，脑袋一阵阵的发晕，她真想一屁股坐下来，再也不动了。但她不能不管女儿，只好咬着牙一步步走回夫家。
晚上，把孩子哄睡后，柳凤拿起手机，给千里之外的好友发了条信息，在吗？过一会儿才收到回复，正准备去上高级会计培训课，你今晚不用带孩子？
要是以前，柳凤一定埋怨好友瞎折腾，劝她生二胎，多子多福嘛。但现在她突然觉得一个女儿也很好，命运是握在自己手里的。柳凤有很多话想跟好友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打下一行字:我要忙了，再见。
农村生活越来越好，种地的人越来越少了。如今，山上杂草丛生，各种虫子咕咕地叫着，不时有什么东西在草丛里穿过，沙沙作响，柳凤颤抖着身体，缓缓走过山上的老槐树。据说，在二十多年前，当时一十一岁的哥哥和九岁的妹妹，就是越过这棵槐树，走到山上后就再也没回来，至今都没有找到他们的尸体……
已经看不到自家的屋子了，那自己死了，丈夫和婆婆就不会骂晦气了吧？
柳凤在一棵枯树边坐下来，从塑料袋里拿出敌敌畏，用力拧开，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又拿出水果刀，狠狠地割在左手腕上，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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