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早的时候就知道,我是不一样的。
我质地太脆,力道太弱,肩不能扛手不能举,是铁锤子大家族里,最不成气的那个。
铁锤子当然是好的,能够砸墙,嵌钉子,力大无穷锃光瓦亮,特别地实用。也因为这样的顺手和力道,被大家喜欢。
人们衡量铁锤子的时候,会拿出游标卡尺,祭出铅块,也心满意足地摩挲它们打磨光滑的表面。
很不幸的,作为一只木锤子,这些特质,我一个都没有。
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是被冷眼打量后搁置的那个。
嵌钉子的时候,任我如何推挤,仍旧不能把傲气的铁钉顶进去。即便是砸核桃,也被人们挑剔用着并不顺手。
我的小伙伴们都说,你再用力一点呀!这样怎么行啊!你要努力啊!
可没人知道的吧,我已经用尽全力了。
每一次捶墙砸钉的时候,我都是卯足了一口气,用尽浑身力气,咬着牙,把木纹清晰的边缘直直地砸过去的。
铁钉划过,细微的木屑哗啦啦的掉落时,我甚至能感觉到一部分的自己随着每一次砸落而衰败枯萎。
对于其他铁锤子而言理所当然的工作,于我而言,却仿佛是一种磨损,那种钝痛缓慢,却清晰。
纵然明知道是磨损,可作为一把锤子,却也只能放任着自己继续磨损下去。
有时候,当我躺在抽屉里被大块头的伙伴们挤得翻身都困难时,我总是会想,要那么多的铁锤子做什么呢?
非得要做一只硬邦邦的铁锤子干什么呢?生活那样柔软温和,就像我身畔时常漂浮的草木清香一样,让人觉得安心又畅快。
作为一只在锤子界价值寥寥的家伙,却常常在想,不只是日复一日被人当做即时工具因而才有价值吧?难道不捶打东西的锤子,就没有价值了么?
锤子都是速朽的。没有谁会被记住千年,十多年以上的锤子,已经算是高寿了。
锤子废掉后,必然是被丢弃。
哪怕它用的再顺手,陪伴了主人再久,在无数时刻让主人称心如意过也无济于事。
没有人会对一样工具产生感情。
工具,生来就是要被磨损的,也从来都是可以被替代的。
这在我们工具圈里,是不用证明的基本定律。就像没有谁会对剪子刀子筷子水壶本身生出绵长悠久的牵挂和情愫一样。
人们纵然偶尔会怀念起我们来,很多时候怀念的,也不过是物件里面所承载的那些她们心头过不去,也不想就放过去的时光,和那些时光里遇到过的人,成为过的自己。
所以,这就是锤子的宿命啊。
努力在出厂的时候就成为一个指标达标的好锤子,把自己买个好价钱,最好能包揽一些世俗里“江南好锤王”之类的资格证书。
带着这些,努力地在柜台里展示自己,要是会一些碎铁块,碎大石的绝技就更好了,一定要记得亮出自己锃亮的铁面和厂家证书。
最好,跟住一个性情安稳的,恋旧的,有条理的,温柔的人,就这样度过一生。
在这一点上,锤子界是有识人说明书和权益勾选项的。
每一个锤子都会在出售前,仔细地比对。
“你看,他开的是红旗诶!那我肯定不会干什么重活,不过要当心他无理取闹的孙子摔坏我。”
“他?他不行诶!你别看他西装笔挺,可是他两周都穿同一件西服诶,肯定是穷小子。没准以后装修没有东西使,还会用我哩,我可怕疼。”
“介家伙一看就是个邋遢,用完东西就不知道放到哪个犄角旮旯的那种,万一掉马路上。。。妈呀我都不敢想。这种完全没有保障朝不保夕的主人我才不要跟。”
人类们不知道的吧。
在你们挑选我们的时候,我们也在暗暗地打量着你们。
我们衡量你们时的慎重,不亚于你们规划自己的人生。
毕竟我们托付的,也几乎是我们的一生了。
我们当然也会努力地,往大柄头的大佬身边挤,万一买家买完一心动把我们也买走呢?就算不,大佬旁边的光线和位置也是最好的,一眼就能被看到。
但,说实话,这么多年我在橱柜角落,看很多人做选择的时候,其实以上统统算不得数,说到底,也不过是对上眼罢了。
我是橱柜里,倒数几个被卖出去的锤子。
没有成为最后一个,其实我还是很开心的。当然最开心的是一直嫌弃我的老板。
我的出售,源于一次阴差阳错。
那是一个阴雨的下午,一个鬓角有些花白的中年胖大叔拎着雨伞快步往店里跑。伞收得太急,行过的地方是一连串零落的水渍。
好多锤子都悉悉索索地偷偷往边角挪动,同伴之间彼此低声告诫:“一看就是粗心鬼!”
而我,就这样被推挤到大佬的身旁。
胖男人一眼就看到了我,欣喜若狂地和老板说:“我还怕没有的哩!原来你们五金店也卖按摩锤哦!”
在老板默不作声地偷笑中,我被胖男人一把抓起来,然后和他一起又冲进了雨夜。
我很久后才知道,我的第一份工,被同行们打了不及格的分数。
他们甚至为我掉过几滴泪,当然,也免不了大笑过几回。
“那样冒失又冲动的主人啊。还有按摩锤是什么?”
而我的境遇,其实比他们预想的好。
胖大叔的锤子,是买来给自己的妈妈的。
胖大叔的妈妈,是一个消瘦的老太太。不像胖大叔那么冒失,也不像胖大叔那么爱笑。
但我很喜欢她。
她丢失了一把木锤,而我,是替代的那个。
我向来觉得锤子这种东西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也不觉得锤子有什么值得眷恋的。
但是很多个午后,被她捧着,听着头顶一声又一声不自觉的叹息时,我终于肯承认,原来人世间真的是有相思入骨这回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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