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车

脱下校服我才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穿这种傻里傻气的衣服，将它清洗干净收在衣柜一角，每次看到它就像看到退役车手的飞行夹克。

但是我妈就是有一种物尽其用的才华，不久就被她征用拿去改成适合她尺寸用作防风服。如果你在街上看到一个身材苗条留长发穿校服的女人，她可能骑着可爱系的电动车，不要对着她的背影吹口哨，那个人有可能是我妈。

刚开始无所事事那段时间我都会和大炮家维修摩托车的师傅鬼混，他叫青风。那年还没有杀马特的说法，可是他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所谓的非主流。

他留着夸张的头发，刘海盖住前额，一绺一绺的发丝垂在脸上，颜色从黑色染成紫色，再从紫色染成蓝色，最后一头缤纷多彩，犹如一盘水果大集合。他也抽烟喝酒纹身打架，十足的社会青年，大人们都叫他们这群人街头蛇，也就是小混混的意思。可是在我们这条街上的人都觉得他不过是个孩子，比如我爸也这么认为。

他是外地来的，大概是云贵川一带，有一年大炮他们关店回乡下，他就被叫到我家一起过年，喝完酒和我爸称兄道弟，其实他也才19岁。

当然我可没有要和他们闯荡江湖的意思，只是我那辆二手摩托车经常出问题，而大炮他们店里师傅就两个，一个他爸，一个青风，所以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他总是骑着一辆大绵羊巡洋舰，这以前是大炮他爸的坐骑，后来老头不好意思风风火火了就转到了他手上。他自己改装了低音炮音响，整天放着各种我嗤之以鼻的理发店里常听到的歌曲。

有一次他打电话叫我去载他，听他的声音应该是跟人打了一架，我想象得出来他脸被打肿像个猪头，说话含糊不清。

大炮家维修铺我们都知道一个秘密，就是青风不在店里钥匙一定在水池边，我启动那辆大绵羊，音乐自动播放，当时我死的心都有了，那天晚上我路上还遇到以前的班主任，他用异样眼光看着我说摩托车挺好看的，心里其实在说我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没品位的小流氓。

不出我所料他们和另一帮人火拼，最后被打得落花流水，嘴上还逞强骂骂咧咧，但我们那条街的人已经不把他打架当作新闻了。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那晚他操着西南口音开始讲诉他的故事，从他如何背井离乡到为了自尊不惜流血而战，用了很多悲哀、伤感、无奈之类的词。

我才知道为什么这条街的人都觉得他只是一个孩子，并不可怕，可能这也是大炮他爸没开除他的原因，他惹的麻烦可不少，要给他垫医药费，去派出所放人可是常有发生的事。

虽然他讲的过程三不五时甩动缤纷的长发有点跳戏，可我还是忍不住花了一百块大洋请他喝啤酒，我发现我酒量见长了。

按道理来说我读个大专还是不成问题的，可我并有很强烈的愿望，以至于我爸玩笑说让我去商行帮忙送货我一口就答应了。他一点也没有觉得我没读大学这件事给他丢脸，可能他心中我就不是那块料，毕竟除了幼儿园拿过三好学生奖状以外在这上面一点战绩都没有。

当客人到店里买东西他还会趁机炫耀他把我养这么粗壮终于派上用场，那120平方的粮油批发商行是他引以为傲的事业，仿佛他亲手打下的江山终于找到了接班人，而我作为独生子有责任将它发扬光大，问题是我的工作相当于司机兼搬运工，我只能和他在工资上讨价还价。

这也有好处，我成为了这群家伙中第一个拿到驾照并上路的人，虽然开的是一辆漆都快掉光的面包车。

开车这件事需要一点天赋，像给别人取外号一样我自认为天赋异禀。学摩托车的时候我只是向大炮他爸讨教其中原理，然后推着车摔了几次就学会了。当初去考汽车驾照报名后教练只是带了我两次后就蹲在小房间里泡茶看电视，而我自己玩得不亦乐乎，拿到驾照后我晒成了非洲黑人。而教练反倒白得像去做了一套皮肤护理。走之前他一直叫我给他介绍点这样优质的生源，痴汉一般看着我，我感觉自己好像被坑了。

去送货糟糕的事情是一开始我都要跟陈阿伯一起搭档，悄悄告诉你私底下我叫他秃鹰一号。

你不要错以为这是个狠角色，其实并不是，秃鹰一号的由来是因为他就是一个喜欢在车上抽烟随地吐痰的秃头中年男子。每个月一号是他交会子钱的日子，他都要抱怨人生苦短，仿佛这是他的受难日，我怀疑他背地里存私房钱。

他的主要技能就是喋喋不休，完全不需要你跟他互动就能讲半天，电台声音完全被他湮没，讲到激动处唾沫横飞，这个激情澎湃的老头子，会让你感觉他不向命运低头，但恰恰相反，他就无比信命。

从他口中我知道他老婆厨艺有多烂，经常煮类似茄子蒸米饭这种奇葩的黑暗料理，还有什么他四年级的儿子考59分这种糗事。好事也有，比如他家有吃不完的咸菜干，还有他老婆会强迫他买新衣服。

他还讲过一些别人的故事，大抵都是胆大的人如何发家致富，赌徒如何从辉煌走向落败，美人命运总是坎坷，诸如此类。

一听就知道所讲的故事和他这辈子不会有任何关系的那种。

他喜欢这样的故事，最后归结为这都是命运的安排，谁也改变不了，所以他总是在经过妈祖庙时往那个方向拜三拜，我问他不进去这样妈祖会知道吗？他告诉我只要心里向往就会得到加持。

我又问他那你和我出来送货也是命运的安排吗？他说当然是这样，只不过这只是人生中一小部分而已，我们就像上帝手中的棋子，一切掌握在他手中。

好吧，如果上帝喜欢下象棋那但愿我是里面的车，至少还能在有限的空间里任意驰骋。

两周后我终于摆脱了秃鹰一号，一个人开着车去送货。

大齐这个地方好在背山面海，让我每天送货能够多看一些不一样的风景，不然真是无聊透顶。

当我从海边的公路穿过经常是太阳要下山的时候，车上电台放着音乐节目，那个叫小茜的女主持人声音柔和细腻，给人一种善解人意的感觉。每当黄昏降临我偶尔会停下来欣赏那涂满金黄的天空，这颜色真像个熟透的地瓜啊……好吧，那个时候我确实会饿肚子。

可能你觉得我很惨吧，想象一下我推开车门粉尘到处乱飞，二话不说扛起一包包大米和麸皮。可是阿春这家伙可不这样想，每次想回家都要叫我去载他，完全不知道我可能正扛着100斤的大米汗流浃背。更可气的是他会隔一段时间就催我，确认我是有出发，这也就算了，油钱还要我自己掏，毫无人性。所以他回家我会把他带去给我帮忙，让他体会一下自力更生的滋味。

一天下来就能把他累趴下，瘫坐在副驾。

“林志龙，你真没天良。”阿春疲惫地说。

“你知道我有多不容易了吧，还以为我天天在家打游戏，你也真的很弱。”

“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天生干粗活的命。”

“还要有这个体魄才能干的了。”

我举起一只手对着他秀肌肉，他竟然无视我，我一拳砸到他软绵绵的胳膊。

“靠，你这个山野村夫。”阿春挤出一副自以为锐利的眼神。

可我看到他有气无力的样子还是觉得弱爆了。

下山的路有时候我还会刻意加油门，试图吓吓他，有时候给他表演单手扶方向盘，就差漂移还没有学会。

窗户全部摇下来，夏天的风吹得头发乱飞，电台里依旧播放着小茜的节目，有时候信号会受到干扰，一阵咝咝杂响。

“夏天真好，就算你车开得再快，它也会给你时光很慢的错觉，主要迷惑你的因素是阳光普照。”阿春突然说。

我习惯这个家伙时不时会说一些有的没的，不确定他是不是自言自语。

“你又发什么春。”

“你这个山野村夫哪里会懂我的感受，就像鸭子不懂天空的辽阔。”

“干，你才是鸭子。”

“你就发怒吧，愤怒是因为你无能辩解。”

我真看不得他酸溜溜的样子，你无法想象眼前这个人学的专业是水产养殖技术！

“你们水产养殖是每天研究怎么吃河豚吗？我看你有点中毒。”

“吃还是要吃的。”

“你就不能正常一点说话吗？”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我直接一巴掌盖过去。

“靠，林志龙我发现你有暴力倾向和林巧儿一样，果然是好邻居，孟母三迁是有道理。。”

他总算是恢复正常，重启成功。可是林巧儿是从哪冒出来的……

“干嘛，你想那个男人婆，该不会你偷偷暗恋她吧，哈哈……”

“怎么可能，士可杀不可辱，我是看你比较般配，也不知道上官晴云怎么会喜欢你这种山野村夫。”

我不确定是不是我听错了，像是中彩票一样。

“你说什么，上官晴云怎么会喜欢我这种边角料。”

“想不到你还挺自卑，不过那是真的，想必旁观者都感受得到。”

“你确定你今天没喝酒吗？等下不会再看到你爷爷从哪里冒出来吧。”

“靠，身在福中不知福，好自为之吧，人家现在上了重点大学，以后可能就变心咯。”

不管他怎么感受出来，反正看他一脸嫉妒我竟然心里暗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