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

我妈妈

我妈妈属蛇，最怕的动物也是——蛇。

我非常清晰得记得，某个暑假的下午，她拖着我去菜场逛，前一分钟还在和我忆苦思甜，后一分钟突然就扯开嗓门尖叫起来，比惯常的高八度还要再高个八度，边叫边嚷嚷着“啊呀啊呀，快点快点……”

印象里，外公的嗓门低沉，说话文绉绉的；外婆的嗓门也不大，较于我妈妈要柔和很多。

我观察研究过我妈妈的嗓音随谁，但也没得出个结论，只能说“随心所欲”了吧。

我当时被她的尖叫声吓得不轻，按她的反应推测，前方应该正有恶狗扑来，我马上四下张望，眼光迅速得扫向视力能及的每个角落，除了傻呆呆站着看向我们的大妈大叔们，并没有其它活动着的物体。

她的尖叫不中断，气息把握得也很平稳，一如她唱《青藏高原》时那般。我狠狠抓住她的胳膊，努力用她能够听见的声音喊道“妈妈，你看到什么了？！”

“蛇啊蛇，蛇蛇……那里……”

我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望去，大概十米开外，一个线圈袋里，堆着十几条盘成盘香状的蛇，其中有一两条正笔直得挺直了身子，朝我们这里昂着头。

“走走走，我们绕开去”，我拖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迅速离开。心里纳闷，平时眼神不怎么好的一个人，怎么此刻如此眼尖，心里也有几分埋怨，这一叫嚷，是多丢人现眼。

也正因此我事后才能明白，她究竟是花了多大的勇气去把蛇买来，再洗干净，最后煮汤给我喝，前前后后买了七八次。

也不确定她从哪里听说来的，蛇汤可以治我的慢性荨麻疹。事实上，我后来的确好了，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蛇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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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蛇，好像再没有其他能让我妈妈害怕的东西和事情。

初中之前，我极害怕在众人面前发声，但怕什么来什么，老师上课的时候总喜欢点到我的名字，让我站起来朗读课文；作文赏析时，我时常逃不掉站上讲台朗读我自己写的文章。

我跟妈妈抱怨过，可她每次都说“你怕什么，照着文字读而已，老师喜欢让你朗读课文，大概是觉得你可以把文字读出感情来。好事情。”

我只能悻悻得再坐到一边去，觉得她根本就不理解我的感受，读出声的文字没有画面感。为什么她就不懂呢？

升入初中前的最后一次家长会，几位家长在会后聚在一起闲聊，众家长纷纷提到我的名字，说我特别懂事明事理，自家孩子回去常常和她们聊起我，说我读书如何自觉，父母不在身边，自控力有多好。

我全都听着，以为我妈妈会特别骄傲，笑得特别大声。可我久久未等到她那高分贝的声音，纳闷之际我抬头望她，却发现她红了眼眶，用哽咽的声音说道；

“都说我的女儿早熟、懂事、会看人脸色，我每次听到都没有感觉欣慰，反而觉得心酸，如果她的童年时光可以重新来一次，我比谁都希望她可以任性一点，可以在父母面前随便发脾气……”

我当时并不能体察她的心情，直到很多很多年后，在表姐的婚礼上，听到姨妈在结婚致辞时说的那番话，我才能了解个大概——希望新郎在以后的日子里，可以代替我接纳小炜的任性和小脾气，那是一个女人一生之中，最放松最感觉安全的时刻。

姨妈拥抱表姐的时候，哭得特别厉害，我也跟着哭了，紧紧得搂着我妈妈，我发现那是我第一次理解她。

很神奇的是，进入初中之后，我没有那么害怕当众发声了，我越来越像我妈妈，喜欢诗朗诵，喜欢演话剧，尽管那些举动曾经被我看成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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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第一年的年尾，我怀疑自己患上了抑郁症，每天睁开眼想到要去公司上班就很抗拒。不想起床，不想出门，试过各种理由请病假。妈妈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是没有拆穿我。

“你要是不想上班，就辞职别干了，你不是耿耿于怀没有考上英语专业嘛，报个班读书去。”

“你不怕我变成啃老族，打着读书的幌子，赖在家不工作赚钱吗？”

“如果真的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现在怕也没用，你自己想清楚了就行；与其憋得自己难受，整日煎熬，不如就拉倒，换件有用的事情做，别闲着就行，我和你爸爸还养得起你。”

我后来也没有辞职，人生中的第一本心理书就是那个时候买的；自己给自己治病的习惯，也是那时候开始养成的。

真的会发生，怕有什么用？在很多个让我特别恐慌和无助的时候，这句话时常像弹幕一样，在我眼前一遍遍得回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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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非要揪出一点让我妈妈害怕担心的事情，就是我的婚姻大事了。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在他们那代人的意识里，是长了根的。用我妈妈自己的话说“你从小到大，读书，找工作，交朋友，我都不担心，唯独担心你嫁人，结婚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投错了怎么办？”

结婚头两年的磨合期，我过得特别不顺心，每每想到有可能要重新投胎，我都特别惶恐。首先我妈妈就不会同意，肯定铁了心得让我隐忍，肯定会告诫我即使多投两次，也未必技术见长，况且不能保证死了就能再重新投胎。

在那无数个漫长的痛哭的夜里，我想象过很多个不同的场景，如果我告诉她我不想过现在的日子了，她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气得来不及发出高八度的声音，直接晕厥过去。

很多次，我尝试着在她开心的时候跟她聊我的苦恼，可是看着她笑得露出大牙的时候，我开不了口。

“婚姻本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你谈恋爱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两个人开心的时候，你侬我侬，对对方再怎么好都不算好，真正的好，是在彼此情绪都不好的时候，还能克制自己。

你们这些年轻人，动不动跟我们谈爱情，可你们有几个真的懂爱情？话说的一个比一个动听，一进入婚姻生活就哭骂得比谁都厉害。照我说，我们那代人才是真正的自由恋爱，考虑结婚对象时哪有那么多的附加条件，真的是喜欢就结婚了。

你做任何决定，妈妈我都支持你，只要你过得快乐。我把你生下来不是为了看你隔三差五哭得上不来气，不是为了让你憋屈的。但是你要先把自己整明白了，别把责任都推给人家。”

这是我妈妈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突然对我说的一番话。震撼之余，我从未有过得相信她是我坚实的后盾，不管我走多远，我都知道她一直站在我的身后望着我，不管我做了什么蠢决定，她都会揽我入怀告诉我别怕，有她替我一起承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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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妈属蛇的，今年65岁，但我时常恍惚得把她的年龄定格在36岁，那一年是我和她第一次长时间生活在一起的时候。那段时间的生活条件异常艰苦，住在中国最东北方的城市里，一个上海小女孩要努力学着去适应生活里的各种不同。

但那也是我记忆里最幸福的三年。之后的岁月，我仿佛是一夜长大。

在我的童年生活里，妈妈并没有一直出现，每次见她一回，我都已经升了一个学年，重逢后的第一次拥抱，总是来得有点拘谨而不自然。

我曾经以为我只从她那里得到了这副肉身，我的思想来自于书本和个人经历。但在跨越无数个难题，当我细数起妈妈的话时，我才不得不承认，她对我的影响润物细无声。

我甚至时常会想“如果是小建（我对妈妈的昵称）遇到这样的情境，她会怎么做？”她的身上具备着我没有的豁达和洒脱，更拥有着我缺乏的力量和坚韧。

我妈妈很无畏，无畏于困难，无畏于生活，最无畏的，是关于如何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