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担

释怀，是从父亲直不起的腰背上伸手接过扁担开始的。

那天夕阳的余晖给麦地渡上了一层明亮的橘红，麦灌一簇一簇的纵横文织着，散发着被炙烤过的香甜。

身着西服的龙源，六年以来第一次再次踏足这片儿时来过无数次的麦地，

闭了眼，深呼吸，混合着泥土味道的麦香萦绕鼻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满地打滚的孩量时代。

曾经单薄消瘦的身影，经年零月变得壮硕有力，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在西服的衬托下，挺拔的身影更显器宇轩昂！

龙源用力捋了捋西服下摆，皮鞋踩着麦茬发出“咯吱咯吱”的焦脆声，笔直的蹚出一条路，大踏步向前走去。

转过地埂那颗郁郁葱葱的李子树，父亲被压弯了腰身的背影突然闯入视线。

干瘪佝偻的肩背挑起两捆大得和身体不成比例的麦垛，右手扶着油亮的扁担，左手掐在腰里支着弓得像虾一样的腰身，

晒成猪肝色的黑黝脖颈，都快分不清哪块是皮肤哪块是扁担的颜色，

还要尽力往前勾着青筋劲起的头，力图让蹒跚的步伐保持平衡。

每走一步，吆喝一声，松软干结的土地都会陷进去一个个深深的脚印，底纹清晰可见，蓬乱的发丝夹杂着浮尘一颤一颤的，于是麦穗也跟着规律的摇晃着，沙沙作响……

这个男人活得太用力了，一如既往的强撑着，骨子里的倔竟没被岁月抹去半分，但他真的老了，除了那颗尽力昂起的头，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出半点当年孔武有力的模样了。

父亲倔，他也倔。儿时的叛逆，让他背离父亲既定的成长路线越来越远。

父亲是少有的严父，“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至理是祖孙几代人信奉的育人教条。

儿时的他聪慧有加，甚至拿过小升初全镇700多名同届生里第一名的好成绩，数不清的奖状将班驳的老屋墙壁装饰得“金光闪闪”。

但饶是这样，父亲也从来没有当着他的面夸过他哪怕一次，寡言的中年汉子一如既往的严格要求着他，

并不充裕的家庭花大价钱跑去给他报各种补习班，买成堆的习题。

儿时的龙源理解不了这些近乎苛刻的“条件”，他也从来未曾注意到父亲多年戒不掉的嗜烟如命的习惯，在那个时候悄无声息的戒掉了

但成长往往都是一段自我领悟的独行之路。

青春期对谁都一副“虚心接受，坚决抵制”的态度，让父子俩从来都没有和颜悦色的好好说过一句话，

十六七的年纪他开始背离父亲的一切安排，他善辩，慢慢学会了反驳。

而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通常涨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不出半个字，小学文凭的父亲当然敌不过“言辞犀利，有理有据”的他。

父亲气急的时候就动了手，这也让自尊心无限放大的他发感到耻辱，一气之下将满屋子的奖状撕得粉碎。

他的叛逆开始有了实质行动，旷课，打架，所有“坏学生”的行为他全都学会了，成绩也一落千丈，他把这一切归结为自己没有一个“好父亲”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将来，但他就是想做一切可以激怒父亲的事，用以安慰自己可怜的自尊心。

高中毕业，高考分数昭示着前途无限渺茫。

同样怀着对部队的无限憧憬，龙源入了伍，在摸爬滚打的岁月里，文凭也固然重要，看着别人烫金的毕业证书，那些本来唾手可得的东西让龙源觉得脸上阵阵烧热。

他开始艳羡起读书的日子，也逐渐明白父亲当年的良苦用心。

他决定他要做回那个将奖状贴满墙壁的男孩！只是手握的东西不再是笔，而是枪。

血液里流淌着不服输的韧劲同样被他带到了赛场上，满身伤痕换来大大小小的功勋，熠熠生辉的别在胸前，他真的做到了。

后来在电话里他听姑姑说，当兵头几年不能回家的那段时间，从没有当面夸过他的父亲逢人便说：“我有个好儿子，我儿子没给我丢脸！”朴实的言语中满是自豪和欣慰。

姑姑说：“小时候你爹从不当你的面夸你，多半是怕你骄傲，但他可是当着我们的面念叨过你无数回啊，我啊都快听烦啦！”电话那头姑姑的话让他瞬间泪目…

落日下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望着苍老的背影，他朝看父亲的方向快步奔跑了起来。

接过扁担的双手迸发出仿佛无穷无尽的生命张力。

父亲回过头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一丝惊喜，旋即又放慰的笑了起来，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麦地里四下无声，晚风微漾。父子俩落在麦地里的影子被一抹残留的橘红拉的很长，很长……
（改编自别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