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仔细地盘点《红楼梦》中的锦绣富贵的时候，当然要谈茶酒；当我们仔细盘点《红楼梦》中茶酒的时候，又当然不会放过枫露茶。可枫露茶究竟是什么茶呢？在哪里可以喝到呢？
几年前，回海南看望恩师，恩师知我爱《红楼梦》，特意拿出寄自远方、没开封的枫露茶款待我，并专门等着我来启封。这世上真有枫露茶？欣喜的心情真仿佛故人重逢。爱《红楼梦》的两个人在氤氲的水汽中兴冲冲啜饮了第一口，然后就是沉默，然后就是各自讪讪的尴尬，然后就岔开了话题……而我，竟默默品出了减肥茶味儿，求此处心里的阴影面积……后来还真在一份食品类专业期刊上看到一篇名曰《速溶枫露茶工艺研究》的论文，可见人们对枫露茶的探寻是认真的！
是的，人们对枫露茶的好奇与兴趣，从来也没有减淡过。关于它的各种解释也不一而足。其中被引用最多的一款是这样的：“清·顾仲《养小录·诸花露》载：‘仿烧酒锡甑、木桶减小样，制一具，蒸诸香露。凡诸花及诸叶香者， 俱可蒸露，入汤代茶，种种益人，入酒增味，调汁制饵， 无所不宜……’将枫露点入茶汤中，即成枫露茶。”
它最权威的出处应当是来自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大辞典》中的“枫露茶”词条。但细细斟酌词句，我们会发现，这种说法只是一种猜想，而这种猜想恐怕是不无偏差的。《养小录·诸花露》，记述的是以类似蒸馏的方式提取“天然香精”的方法。这种“天然香精”就是“露”。在《红楼梦》中提到的有“玫瑰露”、“木樨露”（即桂花露）。《养小录·诸花露》中总结，可以制成“露”的食材有三类，一是芳香的花，如玫瑰、茉莉、橘花、桂花等；二是芳香的果皮，如广皮（即陈皮）、香橼皮、佛手柑等；三是芳香的叶子，如橘叶、柏叶、紫苏、薄荷等。由此可见，芳香是制“露”的灵魂。而枫叶在这方面的优势并不明显。所以，我不太相信，会有人真的用枫叶来制露。
回到文本看枫露茶本茶，宝玉问茜雪：“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所谓“出色”，其实就是“出味”，也就是说，要三、四泡之后茶本身的香气才能充分释放出来。就算真用顾仲的方法制作出“枫露”，其实也只是一种带枫叶香气的添加剂，与茶的色、味并无关系。而且，茶本身的香气越浓郁，越会夺露的香气，宝玉又何必执着于三四次之后的那一泡呢？
再转回头来看顾仲的秘籍宝典，他言之凿凿“凡诸花及诸叶香者，俱可蒸露，入汤代茶……”这里的汤，是开水、热水的意思，可见在他看来，用这种香露制作饮料的方法是将其直接添加在开水中，丰富味觉，代替茶水，并不是把香露直接加入茶水中增香。因此，将枫露点入茶汤中，即成枫露茶的解释是很难经得起推敲的。
另一种权威解释出现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编<红楼梦>辞典》中，在这里，编者干脆利索地抛出了如下说法：“《红楼梦》中虚拟的一种茶名”，便匆匆盖棺，怼得人满怀怅惘。
那么，枫露茶到底是什么茶？又该如何“服用”枫露茶这杯神仙水呢？
本质上，我同意《新编<红楼梦>辞典》中的解释，只是嫌它过于潦草、仓促，轰然截断了人的思考。在我看来，这杯枫露茶可堪玩味，当真是要“三四次后才出色的”，宝玉所言不虚。
首先来看脂批本中，脂砚斋是如何用批语护佑这茶出场的！“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甲戌双行夹批：偏是醉人搜寻得出细事，亦是真情。】因问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甲戌侧批：与“千红一窟”遥映。】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甲戌侧批：所谓闲茶是也，与前浪酒一般起落。】”几乎是一句一批，可见此茶的重要性不容忽视。最醒目的是“与‘千红一窟’遥映”这几个字，更一语道破枫露茶其实是一种带有强烈象征性的意象，而非真正实有的饮料。周汝昌先生又在自己的批注中添了一笔：“枫露，细思亦红泪之化身也。”可见枫露茶的魂魄在“枫露”二字，而非茶。
如果要细细体认枫露茶诗化的象征性意味，还要遥看七十回之后的枫露茶第二次出场。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中，宝玉用《芙蓉女儿诔》祭奠了抱屈夭风流的晴雯，更预先追悼了终将幽明相隔的林黛玉。诔文开篇处他便写道“谨以群花之蕊，【庚辰双行夹批：奇香。】冰鲛之縠，【庚辰双行夹批：奇帛。】沁芳之泉，【庚辰双行夹批：奇奠。】枫露之茗，【庚辰双行夹批：奇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并置在一起，并在脂批中皆以“奇”字概括，可见它们都不是烟火尘世的寻常物事，都具有摆脱尘俗的超越性。这枫露茶本是青春女儿血泪滴注的化身，你走遍熙熙攘攘的烟火人间，又能在哪里寻到呢？
其实，这种象征性的写法在《红楼梦》中并非只有枫露茶这一孤例。我们再看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如你所知，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的空间媒介是秦可卿的卧房，曹雪芹不厌其详地描述了屋内的陈设：“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这段文字是想说秦可卿房内陈设了满屋的文物吗？当然不是！这段看似写实的描写，意在渲染出一种香艳、淫糜的气息，一种欲望的召唤。因此，脂砚斋又在一旁殷切地提醒我们：“设譬调侃耳，若真以为然，则又被作者瞒过。”这种真真假假、虚实相生的写法，正是《红楼梦》的奇趣所在。切切！
如果说，“枫露茶”只是红泪二字的变形和隐喻，似乎还未尽兴；再若细看它的端倪，须要看它出场的气口。枫露茶出场在全书第八回《比灵通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在《红楼梦》所承袭的才子佳人传统中，丫鬟往往是闺中小姐的代言，因此，金莺微露之意，似可视为宝钗微露之意，也就是说，宝黛钗三人微妙而纠结的关系从这一回起便已初见端倪。
很显然，宝钗并不是在第八回进的贾府，但三位少年男女一言难尽的关系结构却是在这一回搭建而成的，让我们过目不忘。此外，在这一回出场的不仅有宝黛钗三人，就连分别被脂砚斋称为“黛影”、“钗副”的晴雯、袭人也各有神采奕奕的情节。可见此回是《红楼梦》情节演进的一个重要节点！枫露茶以一种难以磨灭的方式在此回登场，是在以这样的方式提点我们，不要忘记太虚幻境的那场诸事的缘起；不要忘记太虚幻境与“大观园”的如影随形；不要忘记，那位令宝玉志得意满的“兼美”，只可能生活在太虚幻境，而在娑婆尘世，却只有令宝玉逡巡犹豫、“美中不足”的黛玉和宝钗。
酒醉中的宝玉当然不会有如此敏悟，但曹雪芹和脂砚斋却在用一唱一和的方式，提示我们作这样的参详。如若没有这般初衷，为何醉中的宝玉偏偏想起这半碗茶的细事？要知此刻的他，可是醉得连之前嘱咐过晴雯挂斗方的事儿都忘了呢。是诸事可忘，总忘不了那泣血的沉痛和遗憾吧？故引出了脂砚斋“亦是真情”的感慨。否则，这“真情”二字又从何说起呢？所以，紧接着脂砚斋便点出“枫露茶”是与“千红一窟”遥映的，甚至我们可以理解为，枫露茶就是人间的“千红一窟”！到这里，我们似乎也更能理解，为什么李奶娘喝了杯枫露茶，会惹得宝二爷这么大光其火，甚至殃及了无辜的茜雪，因为那闲茶不闲，它是来自警幻仙境的凭信，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苦乐悲欣，是宝黛钗三人才能依稀懂得的心事……那个诗意、梦想的世界，岂能允许沾满尘垢的鱼眼睛闯入？！
是的是的呢，这一杯似是而非的枫露茶就是名副其实无法在人间找到的神仙水，你要反复体会，再三再四，才能解得它真正的况味。如果兢兢业业拘泥于它究竟是红茶还是白茶还是绿茶，怎样制出，怎样品尝，就着相了。但也并非真的找不到它，尝不到它——你所有成长中流过的眼泪，你所有青春的寂寞与哀伤，你所有被岁月夺走而难忘的一切，你所有被现实蹂躏却始终不肯放弃的初衷，就是你自己的那杯——枫露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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