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现
01
在母亲生命垂危的那段时间里,我每周都回家推着轮椅,陪她散步跟她聊天。邻居们都夸母亲说:你儿子回来了,你的精神劲头就好了。母亲也一脸的安慰。
母亲被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以后,我和姐姐们商量带她回老家,我们姊妹们轮流伺候她。说是轮流,我只能够在周日的时候回去看母亲。
母亲对姐姐说,我是玩嘴皮子的。所以愿意和我说很多的话。这也是邻居们羡慕她有个好儿子的地方。他们都好奇我到底跟母亲说什么。其实也就是“死亡与临终关怀”的话题。
面对死亡,高昂的医疗费用,本就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而老人在心智上又退化成为小孩,承受着对于死亡的巨大痛苦与孤独,更是难以被顾及。若能够让老人内心安然地离去,应当是每个做儿女的最大心愿了。
每当我看到一些老人,孤独而凄凉地躺在病床上死去,深感痛惜。用一些简单的心理学方法,可以减轻一个弥留之际的人的内心痛苦,这就是临终关怀。希望我的经验,能够给做儿女的人带来一些参考。
02
在医院的时候,母亲的脚趾已经开始溃烂。以后是每况愈下。在传统的观念当中,一个人最大的造化就是无疾而终。母亲看到自己溃烂的脚趾,认为是自己犯下了什么罪恶,才遭到这样的报应,所以内心有些负担,也成为她的一块心病。
母亲回忆说,小时候要饭,一家婆婆总是为她留着煤火热饭。她有一次,把红红的火炭带走了一块儿。又一次到婆婆家的时候,那婆婆就不再为她留煤火了。母亲带着内疚说,人不能贪心呀。
我听了以后,说那算什么罪过嘛,那时候你也不过五六岁。
母亲说,是啊,我受了一辈子的艰难,没做过什么恶,为什么会得这种治不好的病呢?
我说,即便是毛泽东,周恩来,都是得病而死掉的。他们是国家的领袖,一生够伟大了吧?何况你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呢?在母亲的时代,两位伟人是最有说服为的。
母亲有些羞涩地笑,承认我说的有道理。在内心也大概接受自己生病的事实,不再有负罪感了。
——了解老人内心隐密的担忧,讲些简单的道理,就可以让他们得到很大的安慰了。
03
村里有一个小小的寺庙。那一日,母亲让我推着轮椅去寺庙里看一看。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央求我给师傅一些布施,说想和师傅说说话。我当然乐意。
大殿里,我找到一本金刚经在一旁阅读,一边听母亲跟师傅说话。
母亲说,我的一生受苦,没有做过任何恶,我的病为什么就治不好了呢?
在我听来,母亲是在抗拒自己的病,也在抗拒死亡。内心有很大的不公平感。说实话,这个部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好。好在她找到了庙里的师傅。
师傅没有讲什么高深的道理,很温和地说:世事无常啊,这就是无常。
不知道是母亲真的理解了无常,还是得到了安慰,她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说,她相信佛祖会保佑她的,因为小时候,她就吃过庙里的供品,所以对寺院感到特别亲切。
从那次以后,母亲再没有为身体的疼痛而叫喊。好像在无常面前,她完全的臣服了。姐姐们为她清洗脚趾换药的时候,也不再呻吟了。
我问她疼吗?她说疼啊。
那你怎么不叫啊?她说不叫了,脸上不再是以前那种痛苦的表情了。
跟疾病对抗,大概是老人内心最大的痛苦。而母亲那个时候,能够疾病跟和解了。
——在死亡来临之际,老人往往对死亡有着巨大的愤怒,感到死亡对自己不公平。这种对抗情绪对老人的伤害,其实远远超过疾病和死亡本身。让老人心平气和地接受一切,更需要亲人的开导。
04
母亲似睡非睡的时间更多了,即便是白天她坐在轮椅上,也垂着头,满脸的没有精神。
我推着轮椅在村子里转的时候,她的精神会好一些。她有些羞涩地问我:我病成这个样子,不知道还有多少日子。如果能够再活一年半年的,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唉,我虽然不是医生,但我看她的光景,大体不会久了。
我沉默了一会,没有再欺骗她。我说:这怕有些困难,你的状况不好。
母亲说:也是啊,看这病,活着也是受罪,还不如早去了好呢。然后像承认错误似的说,不能太贪了,比起其他人,我也该知足了。
这次我没有再说话。
在母亲要去往另外一个世界的时候,我是同意的。她也是同意的。
——对死亡的最大恐惧,莫过于孤独。如果家人们能够和老人达成一致意见,会让老人觉得死亡并不可怕。
05
那个夜晚我突然接到姐姐的电话,迅速赶到母亲身边。
我们都喊着“娘”,“娘”。她像刚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又像刚刚睡醒了似的。
我说:娘,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有些尴尬地笑着说,觉得好面熟哦。
我是你的儿子呀,你都不认得我了。
她看看我,再没说话。之后,面容安详的离开了我们。
在为母亲守灵和出殡的那几天里。我的眼泪,没有被擦干过。我的内心有太多的心酸和哀伤。村里的人都说我是个孝子,他们哪里能懂得,我内心的哀伤呢?
——对亡者进行哀悼,是纪念,也是告别。但切莫把表演当作哀伤。
06
记得母亲在弥留之际,那一天大概是回光返照吧。她把我们姊妹几个召集到床前,向弟弟交代了一件事。
她说,弟弟买房子的时候,我为他出的那些钱,以后有钱要还给我。
我当时生气地冲她喊:你都顾不上自己了,还操这些心。我不要他还。
母亲说,不行。有钱了,要先还。
弟弟流着泪答应了,母亲才放下心来。
母亲在活着的时候,总担心弟弟的生活艰难。但在临终之际,却对她的孩子们都一视同仁。她一生斗大的字不识一升,内心却清楚得很。即便是在生命的最后,她仍然在做我们的母亲啊,她的角色是那样的清楚。
——稳定老人的角色感,价值感。
母亲离去很多年了。回想在她去往另外一个世界之际,我这个玩嘴皮子的儿子,不经意地做了一些临终关怀的工作。我想每一个做儿女的,大概都可以问自己的亲人,做一些临终关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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