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阿姨本来是我们家对门邻居,是我们刚搬到小区居住结识的第一家友邻。那时,她的儿子还在部队,家里只有她和老伴儿、小孙子三人。
婆婆偶尔谈起小区的老人们,会对我叹一口气:对门的老姜,是个苦命人。
怎么苦命呢?他们两老看起来很清雅啊。每次推开门,两老都是安静地坐在桌边,一起择着菜、聊着天。看起来生活过得祥和而安宁,偶尔儿子和媳妇会从儋州回来看望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
有一次我和母亲下去散步,路上遇到姜阿姨和她的老伴也在散步,于是结伴同行。我看她老伴儿行走似乎略有困难,就问姜阿姨:“叔叔是不是中过风?”姜阿姨苦笑着摇摇头:“没有,他是类风湿关节炎,很多年了,你看看他的手,都变形了。”
类风湿关节炎,我知道这个病,是因为在微博上认识的一个青年作家沈熹微,才华卓然,然而被类风湿关节炎缠身很多年,父母财力尚可,为这个独生女儿拼尽全力去治疗仍无济于事,这个病不止是夺走她的精力让她早夭,而且患病期间带来持续性的常人难以忍受的剧痛,是每个关节都如同刀绞的痛苦,同时还会伴随内脏的损坏,造成类风湿性心脏病等等,极其致命。
我看向大叔的四肢,确实,关节都已严重变形了,手指严重扭曲肿胀。但是他的面容虽然清癯,却并没有那种沉疴之中的灰败沮丧,反倒显得月朗风清。一路走一路还关照我们,也乐于跟我们聊天,得知我老家是湖北的,还朗声笑着说那我们是半个老乡,因为他们是湖南人。
姜阿姨说,老伴儿原来是教书的,写得一手好字,现在连拿笔也困难了。想想让人难过。
后来,突然间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他们,再回来时,只有姜阿姨一个人带着孙子了。
婆婆说,是她的老伴儿预感到自己不行了,强烈要求回到家乡过完最后一段时光。
失去了老伴儿的姜阿姨,咬着牙默默生活着。她仍旧细心照顾着孙子,把家里收拾得停停当当。婆婆和她关系也好,时常来往,有什么好吃的也会互相分享。因姜阿姨妥当,我们家长期有一把备用钥匙放在她手上,偶尔回老家,也会托付她帮忙照看家的猫咪,给花草浇浇水什么的,她总是有求必应,样样事做得极为尽责。
又过了些日子,她的儿子终于转业回到地方了,然而却并没有在这里待多久,因为孙子马上面临上小学,为了让孩子上更好的小学,儿子急急忙忙卖掉了这套大房子,在学区买了一套一房一厅的小房子。
他们搬得那样迅疾,房子因为急售,也极为贱卖,一切办妥之后,海口房价突然开始飞涨,后悔不及。搬家时,因为新家窄小,许多东西带不走,家具几乎全套白送给买家。一些漂亮的花瓶等等,姜阿姨拿过来送给我们,和婆婆依依惜别,颇有难过之意。
送别姜阿姨,婆婆说,老姜真苦命啊,你不知道她除了老伴儿生病走得早,本来还有一个培养得极为出色的大儿子,也是早早就走了。
她那个大儿子,年少通达,早早的事业就风生水起,而且因为人品好,颇得一些大人物的赏识。谁想到英年早逝,只剩下小儿子一个孩子了。小儿子后来能够进部队,还是依托哥哥积攒下的人脉,只是每每想到大儿子,她就忍不住黯然。
姜阿姨,掩埋了自己的伤痛,和儿子媳妇一起搬走了。
过了一年左右,她又回到小区了。现在小区已经没有她的家了,她在小区外面的私建房租了间小房子,置办了些简易家具。每天上午到我们小区来值班做门卫,下午匆匆骑车赶路六七公里去接孙子放学顺便给他做晚饭,夜间再赶回到自己租的小房子睡觉。
这样的生活,不可谓不辛苦,姜阿姨肉眼可见的越发憔悴瘦削了。为什么要这样两地奔波呢?姜阿姨拉着婆婆的手,泪眼婆娑,原来是在那边跟儿媳妇不对付。两人对小孙子各有各的教养方法,儿媳妇颇看不惯她,湖南人脾气又直接暴躁,竟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只能独自出来住,尽量不打照面。但儿媳妇要上班,况孙子是奶奶一手带大,姜阿姨也不忍心全然坐视不理,所以晚上接孩子和做晚饭,她还是要勉力去做的。
婆婆说,老姜是个诚恳人儿,那儿媳妇看起来也不坏,怎么到这步田地呢?
我想,其实教育孩子的分歧是一部分理由,但恐怕最致命之处,还在于那蜗居真的太小了,四十多平,挤着一家四口,年轻夫妇毫无私密空间可言,长期这样生活能不爆发吗?唉。
这些生活的苦处,她都受着了。除了偶尔跟婆婆私下说说内心苦闷,也从未见她向外人渲染自己的苦。她只是埋头做事,越来越沉默。也许是独自居住生活成本太高,她除了在门岗值班,什么活儿都开始干了,每天翻找垃圾桶收瓶瓶罐罐和纸盒去卖(就算是疫情最严重期间也不例外),帮忙掏下水道,甚至后来当了我们小区负责垃圾分类的垃圾站站长,网格员把她的照片贴在垃圾房上,她也是一样的勤勤恳恳,尽力把垃圾房打扫得干净。
只是,她现在真的太沉默了。不知道是不是顾忌自己所做的事情越来越脏和累,自觉有点羞愧,她不再像从前那样,见到我们就笑着打招呼了,每天埋着一张越来越黑瘦的脸,在垃圾桶里翻找着什么。我们经过时,惯例会叫她一声“姜阿姨”,豌豆也甜甜添上一声“姜奶奶”,她只是略抬头,讪讪地答一声,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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