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庄庄
初一,堂姐和堂姐夫回来拜年。记忆里带着我们打雪仗的人,转眼已是天命之年且有了儿媳妇。
堂姐大我十来岁,她干活挣钱时我还是鼻涕流流的小屁孩。她在离家二十多里外的砖瓦厂工作,房间多半空着,我常溜到她房间里去找宝贝,抽屉里花花绿绿的饭菜票被我玩得到处是。轮到她休息或者放假,她从砖瓦窑厂回来时,总惦记着给我们买东西,那个印着白色星星月亮的火红色发夹,温暖着我们单调的童年。
堂姐出嫁时,我读小学二年级。遥想当年,突突而来彩旗飘飘的东风大卡车来接亲,我是被抱上去的。堂姐没有婆婆,生了孩子后都是自己带,家务、牲畜还有十几亩的田地,哪怕她个高腿长手快,但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捆在她身上,她是无可奈何的。
我们一放暑假,她就捎口信来让我们去她家玩,与其说去玩,不如说是去带孩子。我倒是乐意去,虽然年纪小,但在别人家纯玩,我是待不住的,能力所能及帮上一些忙,我待的时间反而会长一点。何况我心疼堂姐没有婆婆,公公又长期在外地上班。姐夫主外,家里很难兼顾。
洗衣服、给小侄儿王成端尿、洗澡、收花生等,我是个眼里有活的人,感觉也没什么机会闲着。遇到力气活,堂姐夫还没回来时,堂姐就仰着头喊:军子——,她们家左前方的土房子里,就有人应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
军子比我大几岁,智力有点问题,没有上学。愣头愣脑的,但很强壮。整个队上,春种秋收谁家有需要帮忙的,就会喊他。不付工钱,饭菜管饱。军子的母亲不乐意,自己的儿子被别人当做廉价劳动力使唤,但是瑟缩在家,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也就听之任之。
军子还有一个亲妹妹,叫刘春燕。跟我同年,她午睡过后常过来找我,话不多,深邃的眼睛里隐匿着我看不明白的东西。可能因为她的家庭关系比较复杂的缘故,她和军子的父亲去世后,她母亲又找了一个男人,男人带着一个女儿上门,那个女儿就是向华玲,向华玲比我小一岁多,也会过来找我玩,她话比刘春燕多,不是叽里呱啦的那种,但什么都愿意跟我讲。
你想你妈吗?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问出这么不近人情的问题,可能是好奇。
向华玲扭头看了我一眼,是不太明白的眼神。
我是说,你想你的亲生妈妈吗?
还好,没什么感觉。我记不清她的样子了。她漫不经心地回答,眼睛盯着屋前面的土路,紧挨土路的是一条水沟。夏天总是突如其来的暴雨,水沟里的水混浊,裹挟着折断的树枝和垃圾,哗哗地往西边流淌。
你怕不怕土房子?我看着东南角他们家的土胚房,又看看堂姐家宽阔的土房子,经年累月,土砖已经看不出一块一块的痕迹。
这有什么好怕的?向华玲不以为然。
住在土房子里,我怕得要命。外面电闪雷鸣,房间的一面墙壁,泥土被雨水瓦解,泥流一道道轰然而下,硕大的盆里盛满泥浆。我怕房子塌了,我被埋在土里。这样暴风雨的夜晚,我的眼睛里都是恐惧,也不敢深睡。这是我唯一不喜欢堂姐家的理由。
我没说这些,深深摁在喉咙里。住处只是相隔十几里,我们那边都是红砖白墙,经得起风吹雨淋。他们或许习以为常,不足为奇吧。
“春燕,快回来做饭啊——”她母亲的声音响起来,我就似乎看到一双铜铃大的眼睛。军子遗传了他母亲的一双大眼。只是口齿没那么利索,嘴里常年像含着一块萝卜,说话不大听得清楚。
她们两姐妹谁也没有回应。
“姐,妈在叫你。”向华玲回骑在椅子上,望着土房子相反的方向,夕阳正缓缓下沉,空气里的燥热丝毫不减。
我往一个大木盆里倒温水,准备给王成洗澡。春燕逗了一会儿王成,直到她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才慢悠悠地往木桥上走。她们家与堂姐家就隔着一条水沟,木桥上没有栏杆。没有栏杆的桥,对我来说,也没有安全感。
不到一岁的王成,喜欢军子抱他,军子也喜欢王成。王成用胖乎乎的手摸他的头发、耳朵,咯咯笑个不停。军子会开村里的大拖拉机,有时候他抱着王成去开拖拉机,我就轻松点。军子和这个双眼饱含澄澈眼神的孩子之间没有使唤,没有打趣,没有嘲笑,所以他们的喜欢没有任何杂质。
上初中后,王成也大些了,我去堂姐那里就少了。假期回来,碰到堂姐在大妈家帮忙收割麦子,军子也来帮忙了。几年没见,个头更高了,像李逵,一身孔武之力,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你怎么把军子还带娘家来帮忙啊?”堂姐不是占便宜之人,我不得其解。
“我回来,他自己非跟着来的,拦都拦不住。军子也是有脾气的人,现在喊他帮忙,也不是谁都喊得动的。他愿意帮,不喊他也来。他不愿意,给钱也不来。”
我暼了一眼,军子正在桌子上自斟自饮,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突然觉得,像他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满足当下的快乐,也没什么不好。
堂姐家没几年新做了楼房,从旧址移到公路边上。和军子家隔了几百米,自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军子一家人了。
坐在一起烤火,我冷不丁就想起她们了。
向华玲呢?
向华玲嫁到了河那边,一直没有小孩。
那刘春燕呢?
刘春燕比较坎坷。嫁的第一个老公犯了法,被判15年,就离婚了。第二个老公很有钱,但是赌,最后一败涂地,房子车子输没了,现在又回到那个小屋里来住了。命不好。
那军子呢?
军子死了!
为什么呀?
去跟别人帮忙,喝了酒,回来时下大雨,从木桥上滑到水沟里,淹死了。那年王成上初中,他说再也没有人带他坐拖拉机了。
我从惊讶转为沉默,脑海闪现出《富贵》里的凤霞老公——二喜,瘸着腿,风雨中从石桥上掉进河里淹死了,还有掉进龙须沟再也没有醒来的小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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