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贪欲-嗔怒
揉捏搓擀恰如人生锤炼关于面包,我有些稀奇古怪的记忆。
印象最早最深的,是来源于一部前苏联老电影《列宁在1918》,弗拉基米尔.依里奇.乌里扬洛夫.列宁的警卫员瓦西里和妻子互让家里最后一个黑面包,饥寒交迫的瓦西里同志无比坚定地对妻子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这句话成了那个时代鼓舞士气,展示乐观主义精神的标签。当时我还小,不明白那些目光如炬的坚毅和前瞻性的哲学思考,一场革命和一个人生存之间的兼容之道。我只在乎他们是否真的分享了最后的食物。生存很重要,那个年月,精神亢奋但物资溃乏,贯穿整个时代的,关乎成长的饥饿感让人备感煎熬,难以忘怀。
七十年代初,我生活在小城,一直没见过真正的面包。脑子里却有异常丰富的想象,面包就是外表看起来丰满胖壮,飘着浓烈麦香,陌生而谗人的美味,或者像遥远的,又极尽诱惑感觉的抽象的东西,它甚至代表幼稚的幻想,简单的快乐或者暖意洋洋的幸福感觉,有种近乎奢望,象征的意义在里面。
某个夏天,玩伴“红英”用两根手指,庄严地把一小块东西举到我眼前,睁大眼睛认真地强调:“这是‘面包’!我大哥在火车上买的。”我眼前马上浮现出电影里的桥段,耳畔响起瓦西里那充满诱惑的腔调……腮腺迅速分泌了大量唾液,抑制不住地,很响地吞咽下去。那种急切想要满足的欲望以及竭力装出来的云淡风轻,现在回想起来都让人觉得脸红。我死皮白咧的,甚至有些低三下四地求她:“给我尝点。”一直围着我转,小心地团结在我周围的“红英”,以胜利者的姿态,轻蔑地瞄我,用肮脏的指甲,掐了豆大一砣面包,放在我红红的舌头尖上……
面包的份量确实太少,我根本没尝出味道,情形像极了二师兄偷吃人参果。更好笑的是,玩伴仅此一次的吝啬,不经意的轻薄,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洋洋得意,曾让我介怀多年。
一九八一年,小城粮油站添置了烤箱,将大红的告示贴满大街小巷,宣布次日向居民供应面包。抢购面包的场景我至今记忆犹新,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手里高举着钱和粮票,拼命挤向一扇小小的木质窗口,单薄的墙壁仿佛要塌下来,挤压得扁扁的胸腔让人窒息,好不容易被人流裹挟着到了窗口边,傲慢的售货员用镔铁夹子大力敲击着窗格,尖声叫嚷:“没了没了,明天请早!”
也就过去半月,面包房的生意亦告惨淡,门庭冷清。二两粮票,一毛二分钱,足够奢侈的梦想轻松实现。掰一大块塞进嘴里,热热的,酸酸的,不尽兴的甜,不绵弹的粘,面团里夸张的空洞,膨胀像虚拟的欺骗,巨大的心里落差让人懊丧,甚至恼羞成怒,像丢掉了什么贵重的东西。
历经半生,反观生活中的诸多事情,于人、于情、于理,大抵如此,似乎是应了那句时髦的话:相见不如怀念。
庚子年岁初,新冠肆虐,宅家如坐监囚徒,颓丧散漫,闷吃憨睡,像豢养的动物,有深重的罪孽感浮升于心,想起佛家和道家专为孽债备下的十八层地狱,查书再加百度,也没弄清楚到底是哪十八层,以及与之相适应的清算依据。整个语焉不详。倒是基督教处理得简单些,只有九层,哪件事东窗事发打入相应层数,有分类,好定性,易操作。但丁的《神曲》上有明确记载,“九层说”其实就出自这里。
第一层:未受洗礼与信奉异教
第二层:犯淫邪罪
第三层:犯贪食罪
第四层:犯吝啬罪与浪费罪
第五层:犯易怒罪
第六层:信奉异端邪说……
……
颇感意外的是“贪食”与“易怒”之罪赫然在列,可见人类的劣根性早被窥见并加以警醒……对照细思,我是犯了“贪食”和“易怒”二罪,要不当下何以会如坐针毡,度日如年?如梦初醒般学习烤制面包,分送亲朋故友,以求忏悔减罚,从原罪的层级里向上攀爬。
羞怯于记忆的选择性,其喜、怒、嗔、乐产生的原由,几经推敲顿感滑稽,它可能基于最简单的企图,出发于无知无畏的本能。唇齿磨嚼的快感与切齿痛恨之间,竟只隔着如此不堪的距离。
至此,我与尖锐锋利的判断保持善意的距离,既怀疑信誓旦旦的表达,更置疑过分确切的答案。
如若不然,我何以通宵达旦酵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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