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景

01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让我来唱一支秦淮景呀，细细呀，道来，唱给诸公听呀……”

小时候我就这样坐在门槛上，听姨婆唱曲。姨婆温温软软的声音便像水一样浸出来，直到将我淹没。我恍惚着碰响了门，姨婆便笑吟吟地将我抱进去。“囡囡怎么又来啦，你娘不是才训了你嘛。”

母亲不让我向姨婆学戏，也不想我过多缠着姨婆。说这些话的时候，母亲眼里像是有刀，要把我从姨婆身上剜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会在这些事情上这样固执，就好像我分不清楚母亲对于姨婆的感情。但我不管这些，就要跑去姨婆屋子里。有时候是看书，有时候是听姨婆讲故事，更多的时候，是听姨婆唱曲。

老屋很大，自我有印象起，外公就不在了，只有姨婆一个人住在老屋。老屋有一面墙的书，最低一排都是我幼时最喜欢的连环画和少儿刊物。姨婆是很有心的，我年岁渐长，书便慢慢变化，从诗经，笠翁对韵，到李娃传，苏轼传……老屋的书架，就这样晃过去好几个夏天。我看书的时候，姨婆就陪着我，嘴里不时哼着小曲：病虽有病原非病，情到无情却有情。红楼有景无非幻，一梦荣华八十春……”这般久了，我倒也能唱出半个模样来。于是姨婆把着琵琶，教会了我评弹。

姨婆最喜欢听我唱秦淮景，我发音不准的地方她指出来，还让我得从头唱来。“你唱的是秦淮河上的曲子呀……“我知道，秦淮河是姨婆的家乡，姨婆是外地来的。小时候，姨婆唱曲，也跟我讲南京的风物，她头上绒花的故事，过年时给我点的兔子灯，她口中鸡鸣寺外的樱花，还有夫子庙里的猫……我生病的时候吃不下饭，姨婆就给我讲秦淮八绝，说以后一定带我回秦淮河看看。

说着说着，就说到姨婆以前。姨婆口中的秦淮河，总是有外公的影子。“你外公的船就飘在秦淮河上，他有一百多艘船，有好多从重庆来的船工，起帆时就喊号子。声音像雷一样，你外公就像雷一样，直率良善，以前收完船，他就在码头上吹笛子，月亮就把他送到我窗前来啦……”姨婆声音越来越低，似乎已经沉到了曾经，她古井般的眼睛也终于泛起涟漪。“他一直喊我阿淮，喊了一千里阿，从秦淮河喊到了长江畔……这么好一个人，唉……”

我不知道外公到底有多么好，但是我知道姨婆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姨婆了。

02

那时我很亲姨婆，母亲让我去南屋睡时我不过四岁，天黑梦惊，我就跑去姨婆的老屋，钻进姨婆单薄又温厚的怀抱里，在檀木香里安心。那天家里摘来许多琵琶，母亲和父亲有事出门，叮嘱姨婆千万不能依我放开了吃，要小心肚子。遭不住我的撒娇，看着我委屈巴巴的样子，姨婆从储存水果的斗柜里再拿出几个枇杷：“最后几个，吃完真的不能吃了，晚上闹肚子怎么办，你身子向来弱。”。

当时是笑眯眯打混，晚上却开始肚子疼。母亲把我抱过来，喂我吃药，问到了我闹肚子的原因，我吚吚呜呜没说，只是一个劲喊肚子疼。母亲深深地看着我，是不是今天吃多了枇杷?不知为何，我的嘴里不受控制了“是姨婆给我的……”“丫头，你姨婆给什么你就吃什么阿，怎么跟你外公一样憨，现在吃了苦头了撒，喊你一天天别去扭到你姨婆耍，她一个唱戏的，能有什么好?”“嗯，姨婆不好，您最好，我，我其实不喜欢姨婆的……”我害怕了，对母亲正色保证。母亲呆了下，深深地望着我“丫头终于开窍了阿”我笑笑，眼睛心虚的往窗外看去。月色如银，像水一样泻下来，流过远山，打湿芭蕉，铺满池塘，荡漾在天井里，也映着姨婆单薄的身影，白发如雪，手里端着一碗药 像一尾年老的鱼，缓缓游离。我本就不安的心彻底打翻了，满心苦涩。也许是愧疚，此事后我便不太敢面对姨婆了，我不知道姨婆是否怨我，她会怨我吗?她怎么会怨我呢?!我对不起姨婆。老屋的门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打开，去门槛上听曲的我却已经不见了。

还记得腊月里难得出太阳，姨婆便把她的旗袍一件一件在院子里晒着。我最中意的当属那件墨蓝底如意领兰花袍子——这是姨婆压箱底的物件，她都舍不得穿。我在天井边打转，因为近来不怎么粘姨婆，到嘴的话也堵住了。“囡囡，这些衣服我给你留着，你长大了要穿的。”说这话的时候，姨婆眼底温润，看着我，似乎有太多的话要说。

然而还没等到我穿上旗袍，我就去了主城上中学。

那个暑假我没有回老家，在补习班的嘈杂中被推向新的日子，甚至没给姨婆道个别。姨婆不怎么用手机，父母亲也不怎么告诉我姨婆的事情。所幸我的堂姐在重大念书，我有空就找她，她知道老家的事情。

但是堂姐也不太喜欢姨婆。开学第一个周末，我留宿堂姐一家，和堂姐睡前聊天的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

“阿云你不晓得，你外公那个时候出去闯荡。第一年信上写着过年就回，结果三年没音信，等阿等阿，等到你姨婆带着外公的衣物骨灰回来了。你外公跟那边的一个二混子争你姨婆，他一个外乡人，怎么搞得定这种混蛋地头蛇阿，被报复从二楼推下去，这才没的，咱亲外婆在生我爸时就难产去了，那时候你妈才上小学，咱爸妈就巴望着外公能回来，结果等来这个……你姨婆是自己跑过来说要报恩，要替你外公照顾我们爸妈的。她不是亲外婆，你妈一直怨她，我爸其实还好，毕竟这么多年，看开了。但是我不喜欢她，现在看来，可不是小三哦，果然是勾栏里的，本色。”

我一晚上没消化过来。一边是母亲说起小时候的事有多苦，一边是姨婆对我笑的样子有多暖。

我怨姨婆吗?

03

初三下期，我一年没回去，准备备考。母亲把姨婆的死讯和给我寄来的箱子都押下来了。母亲回老家那几天我恰逢半期考。考完拿到姨婆的箱子，里面是一把琵琶，一个镯子，两本曲谱和五件新的旗袍。还有一个盒子，姨婆病重时给大家写信珍重，给我的一封信。

云云：

见字如面。好久不见你回来了，有没有想我?姨婆要回去了，在这土地上待了大半辈子，差不多了。你想我了就来南京看看。我给你做了几件旗袍，你今年也十五岁了，是个姑娘家了，穿着好看。老屋的猫也吵着要跟我回去，我也带着作陪了。你长大了，好好学习，姨婆会保佑你平安康顺的。

夕阳古道催行晚，千愁万恨离别间，暮雨朝云两下单。

此去关山远，珍重。

秦景漪

04

回老家的时候已经是中考结束了。因为不知道姨婆家在何处。我们家把姨婆葬在祖坟。姨婆大概认为我一年长一个头，把旗袍做的有些大了。我换上旗袍，提着下摆去看姨婆。姨婆坟边还有灰烬，我知道母亲已经来过了。我鞠躬作揖，然后给姨婆看看她做的旗袍我穿着好不好看。姨婆的坟边是舅舅买来栽下的木兰花。雨霁云初，木兰花的花瓣落了一地，陌上风卷起一阵暖香。像是刹那间看到了秦淮河畔的姨婆，对着我笑盈盈。轻声交错着风，流淌了时光，仿佛我还在牙牙学语，姨婆还在老屋唱曲。

“秦淮缓缓流呀，盘古到如今。江南锦绣，金陵风雅情呀，瞻园里，堂阔宇深深呀，白鹭洲，水涟涟，世外桃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