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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赵英俊和李美丽又在吵架。这次是因为小升初民办学校要报名了。
今年的政策变了，想上好的民办学校，得先“摇”再“面”。
即先要在本市民办学校招生系统网上报名参加摇号，摇号未中者自主选择是否参加该校面试，不参加，且户籍在本区的，直升本校区所属中学；
参加，则进行面试，面试不过再由直升中学进行第三批补录，若直升中学名额已满，就退回户籍所属中学。
家长们之所以焦虑，大多是因为户籍所属的中学普遍师资不强、教学质量太差。
我所上的小学，直升中学是三中，比不上一类、二类学校，但肯定比户籍所属中学要好。
赵英俊和李美丽就是在为是选择直升中学，还是网报民办摇号而吵架。
赵英俊说，孩子想报就报吧，试一把。
李美丽说，试，你就知道试，摇不上怎么办？
我心里说，肯定摇不上。长这么大，我买方便面都没中过奖。而且，赵英俊说他活了四十多年从来没被大小奖砸中过么，说明我家就没那个命。
但是，我心里还是想报，如果摇不上，就参加面试呗，我有信心。
赵英俊说，你说不摇那就不摇吧。
李美丽说，不摇？上三中？听说三中一年的中考录取率网上都查不到，可见升学率有多差！
赵英俊说，那问问孩子的意见。
李美丽说，问他，他懂个啥！
赵英俊说啥，李美丽都不同意，乒乒乓乓吵起来。
02
有必要介绍一下这两位人物：赵英俊是我爸，李美丽是我妈。
从两位的名字就能看出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对他们的美好期许。
他们也的确争气，赤手双拳地从小山村一路打拼到这座省会城市，这足以说明俩人的要强和优秀。
所以，他们要求作为他们孩子的我，也同样优秀，至少不能比他们差。
我一直很努力。凡是李美丽给我报的奥数奥语奥英作文班我都按时去上；赵英俊管不上学习，就把我的业余时间划为己有，他报的游泳足球篮球乒乓球画画班，我也按时去上。
我很累，每天在这些班之间来回奔波。特别是上学期政策不明，既要为“点考”做准备，还要应付学校的课程，国庆节放了8天假，我就上了整整7天课。可见我有多累。
我累，但是我不能说。
因为，我知道，我的爸爸妈妈，他们更累。要忙工作，忙家，忙老人，还要忙我的事。我也心疼他们。
每次当我在台灯下写作业到深夜，他们总有一个人在我一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陪着。
有时，我看到他或她瞌睡得头一点一点的，就在心里发狠，我一定要再努力，继续努力。
可能我智力的确一般，也没像武侠小说里那样捡到过任何宝典，任凭我用多大力，最好成绩也就是个中等，偶尔会冲到中上。
李美丽说，既然你能冲上去一次，就能冲上去两次三次；既然你能冲到中上，加把劲，就能冲到前十前五。
我真的很累。
03
商议的结果，是李美丽打开电脑，给我报了名。
我想告诉她，妈妈，你不要报太大希望，肯定摇不上，希望不大，失望就不大。
我刚流露出这个意思，李美丽就在我肩膀上用力拍了一下：别这么说，要进行正面导向，要说“我一定能摇上！我一定能摇上！”
不只让我说，她还发动赵英俊、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起祈祷，她说，咱们全家一起鼓劲，每天早晚各念三次，就不定就起作用了呢。
民办学校录取名额的40%由摇号决定。
摇号结果查询，“你未被电脑派位系统录取”几个大字闪得人眼睛明晃晃地疼。
赵美丽说，还有面试呢。
我大力点头，嗯。
离面试报名还有几天，班级群里有人说，如果放弃面试，三中还能录取；如果报名参加面试又没被面试上，再回来三中就不一定要了，而且，这不要的比例还很大。
赵美丽又慌了神。
晚上，我正在写题，她挪到我身边，开始絮叨：要不咱不参加面试了吧？三中也不错，至少比那个户籍中学强。
我摇头。
你这孩子，为啥非要面试，你以为你能行？比你能行的人多了去了！她开始打击我。
我沉默。
你现在不吭声，以后没面上别后悔。
嗯。我说。
嗯什么嗯？万一面不上，还不是要我们大人操心想办法！她又开启老生常谈的模式，从要不要面试扯到我既然想上好学校，为什么从一开始就不努力，为什么英语总是学不好，为什么考试成绩一直退步，云云。
我不说话，这种态度反而激怒了她，她突然出手，“啪“地给我脸上来了一下子，我的眼眶再也拦不住一直在里面打转的泪水——我哭了。
我越哭她越吼得凶。
奶奶出来探头看看，又缩了回去。
一个家里的女主人暴怒，谁敢拦，谁又拦得住？
04
我知道，她每一次打我，最后自己都会后悔。
果然，第二天晚上，她一回家就在我身边绕，各种搭话。我不想理她，我一直在努力，为什么你却看不到。
最后她说，孩子，妈妈向你道歉，对不起。妈妈太焦虑了。生怕你这么努力，以后结果不好让你伤心，最后上个不理想的中学，配不上你这么努力。请你原谅妈妈好吗？
过了一小时，我抱了抱她。我们又一次和解了。
新政策真的很折磨人。
之后，李美丽又反复过三四次。一会儿说放弃一会儿又同意报名面试。
她的纠结、矛盾和反复，我都看在眼里。我想，妈妈，最后我会以成绩向你证明的。
李美丽是个好妈妈，赵英俊是个好爸爸，只是他们苦日子过多了，上当受骗多了，总害怕再一次被忽悠，更何况这一次还牵涉到他们最爱的我。
上周，家里又暴发了一场大战。这一次，不是因为我。
问题严重了。
他俩关着门吵，隐隐约约听着，好像是赵英俊和一个女人逛商场，被李美丽看见了。
李美丽大声在吼，都到这个时候了，我一天都忙成狗了，你还有闲心拈花惹草？！
赵英俊辩解，谁拈花惹草了？一天到晚，正事不干，就会想七想八的！
我正事不干？！那家务是谁管的，娃是谁管的？娃上学六年，你开过几次家长会？认识老师不？
你是女人，就该管娃管家！
那我还上班呢，你们男人光上班，只干一份活，我们女人要干几份活！
跑题了。
最后一刻，李美丽终于绕回来，下了最后通牒：这个家，你想待就待，不想待就走，没人拦着你！
05
有时候，我并不太明白大人的想法。
既然说我的升学问题现在是全家重中之重，就应该一切围绕这个中心，为我营造温馨和谐的家庭气氛。
而且，据说，他俩当年也是自由恋爱，刚结婚时好得像一个人，咋有了我，越来越像敌人了？
难道真像书里说的，孩子是婚姻的第三者？
我在家里更加小心翼翼。
这周，他俩又吵了一架——今年战火特别频繁。
这一次是赵英俊看见李美丽和一个男的在饭馆吃饭，谈笑风生。
吵的话我就不说了，和上次大同小异。
我报的这所学校面试时间是三天，我“不幸”被安排在第一天——据说越早越不好，老师卡得严。
没办法，硬着头皮上吧。
我也紧张，但是我缓解紧张的方式与他人不同，李美丽是不停地说、唠叨，用语言发泄；我是想看电视。结果被李美丽骂了一顿。
面试那天，我很想李美丽一天都陪着我，我也紧张害怕，这毕竟是我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次正儿八经的面试。可一想到，李美丽说过请半天假就要被扣二百块钱，我就忍住了。
中午，冒着大太阳，李美丽汗流浃背地回来了。
一进门，饭都没顾上吃，就督促我换衣服，又唠叨我一早上都干啥去了，为啥不重视不早做准备。
我早上看资料了，妈妈，我小声地说。
她听若未闻。我俩背了包，急匆匆往学校赶。
到校门口，还有一二十分钟。李美丽说，你在这排队，妈妈给你买点吃的去。
没等到她回来，学校通知集合，书包、水杯、手表，任何饰物都不准带。
我急啊，找了半天，她终于回来了，我只拿了面试表就往太阳下跑。
李美丽在背后喊，宝宝，加油！
06
成绩会当场告诉本人，以示公开。
两小时后，一群家长像迎接英雄一样在门口迎接我们。
一见面，有人报自己的成绩，满分180，几家欢喜几家忧。
我家是忧。我考得不好，有两道题我太紧张，没答好。
看着李美丽汗涔涔地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我心里一沉。
当晚，俩人又是一顿大吵。这次是为了找关系给我找保底学校。
李美丽喊，你能干啥？在城里混了这么多年，官，官没当上，关系，一个没有！
赵英俊喊，你能！你能你去找呀。今年政策这么严，谁敢应承！
他们一个字都没提我的成绩。
他们是好爸爸好妈妈。
我关了门关了窗拉上窗帘，一个人躺在小床上，心里想，什么时候，我们温馨的小家变成战场了呢？是从我上小学那一年吗？还是从我上奥数那一年？还是，今年？
工作再累，生活再苦，他们都一起扛过来了，为什么，遇到我的问题就让他们这么为难？
我自责、愧疚、痛恨自己。
夜已经深了。
整个房子变得静悄悄，他们吵累了吧，该睡着了。
我起身，轻轻地推开门，看看这个我生活了十二年的房子，又在爸妈的房门前站了很久。
然后，打开门，搭了电梯，又走了一段楼梯，来到天台。
夜色正沉，城市的夜晚，看不见几颗星星。在这座水泥铸成的森林里，人们的心和感情都慢慢变得坚硬。
天空看不见鸟儿的影子，但我仿佛听到了它们的声音，他们在呼唤我：来吧，来吧，到这儿来，你就能自由。
恍惚中，我迈开步子，向着夜空，融入进去。
07
在双脚踏空的一刹那，我的灵魂脱离了我的身体。
我看见自己的身体在一层一层地下坠。我看见了许多平时被忽略了的真相。
15楼的伯伯正抚着一张相片流泪；
14楼总是笑容满面的奶奶抱着小孙子在偷偷哭泣；
13楼戴着厚厚眼镜、天天被书包压弯了背的哥哥在一堆书中间发呆；
11楼门口凉皮店打工的小姐姐睡梦中露出了微笑；
10楼的漂亮姐姐冲着一对衣衫不整的男女边哭边摔东西；
9楼的阿姨在大把大把地吃药；
8楼的叔叔取下了假发；
7楼的哥哥在大声背英语自我介绍；
6楼，李美丽扑在赵英俊怀里哭。原来，和赵英俊逛商场的女人，和李美丽下饭馆的男人都是他们俩托的关系，为了给我联系保底的学校；
……
在我跳下之前，我以为是我导致了他们的争吵，增加了他们的负担，我以为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现在，我才知道，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烦恼和忧愁；
我感到万分后悔：如果我再坚强一点，再坚持一下，敲响那扇门和父母拥抱一下，我就又能回到父母温馨的怀抱，看到他们的笑脸。
只要坚持一下下就好。
我抬头再一次望向家的窗口，发现，所有我刚看过的人，现在他们都探出头来看着我。
我看见李美丽和赵英俊拼命伸出来的手，嘴里大声地喊着我的名字……
无尽的坠落、坠落……
“呯！”
注：
今年孩子小升初，实行新政策，孩子和家长都压力山大，联系近日看到的几则学生跳楼事件，有感以做此文。警示自己，警醒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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