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岩

我这个人很念旧，却又不愿思及往事。

回忆于我而言，是一柄刻薄而又恣意的尖刀，常常会割破记忆的衣裳，让一颗遁匿的灵魂因陡然间赤身裸体而觳觫。所以，我恐惧回忆，逃避回忆，也刻意冷漠回忆。我以一种无须历史参与的孤傲，活在时间里。因为，我是个男人，应该隐忍。但那种冷漠仅仅是一种故作镇定的矫饰，无如北极冰山的厚重，把往事深深压在海底。毕竟我的思想还尚存一些温度，有时居然也炽热。那种微微燃起的火苗，温暖了记忆。于是，便偶尔为往事潸然落泪。但这种情形从未在白昼中发生，我的理性阻止我这样做。而梦最适合重温往事，它是氤氲往事一片惬意的湿地。

我常常在梦中遇到旧人，经历旧事，在逼真的情境中，修改一些不太紧要的细节，有时也会出现迥异于真实的情节发展。这让我大吃一惊，一头雾水。我不知道究竟是谁修改了历史，是我的意识、我的梦，抑或另外一种超意识的东西？总之，没有一个梦会忠实历史。于是我想，我的身体里，是否还藏匿另外一个“我”，眨着狡黠的睫毛暗中窥视，批评和鉴赏我的人生。有时，它也会俏皮，没有机会介入我的真实人生，便游移于梦中，用一种幻觉的方式修改往事，给我一个警醒抑或暗示。对此，我不得而知。反正，我渴望梦，又惧惮梦。梦让我清楚，我曾经是谁。

关于往事，有许多文学譬喻，不乏精妙。譬如，往事如风，往事如歌，往事如梦，往事如烟。……不胜枚举。我却一直觉得，往事如岩。这带有浓重的人生色彩，因为我在该对自己的人生做个定义的时候，窗外就有一座兀立的老岩。我无法考量它的年龄，只能靠一种约略的推测，它那粗糙的皮肤和裸露的骨骼告诉我，它老了。

那里离海边不远，越过这座老岩，不远处便是浩瀚大海。虽然，我看不见海面是波涛翻滚，还是万顷如镜。但风总是很殷勤，不时送来海的气息。这里是丘陵地带，山冈起伏，却绝无陡峭挺拔者。老岩不高。其实，它不过是一座山冈的一个几十米高的断面而已。尽管如此，它还是要比周边那些舒缓平淡的山脊要伟岸料峭许多。它像一个赤裸上身的古代男子汉，袒胸露腹，臂膀肌肉凸起，骨骼粗壮遒劲。当然，它也丑陋，身上凸凹不平，没有一丝植物的绿色，倒是布满古老的浅褐、顽强的青灰，以及各种斑驳锈蚀的纷杂颜色。然而，正是这种坦白的肌肤，褴褛的衣衫，让我肃然萌生敬意。这也是我平素格外欣赏满面杂乱胡须，性情粗犷的美国作家海明威的缘故。当然，我更喜欢敢于裸露思想和本性的亨利·米勒，他是文人中最勇敢的自我剖析者，用文字表现丑陋。其实，从美学意义上来说，丑陋，也是一种美。

每个黄昏，我都要独伫窗前，点燃一支香烟，在蓝色烟雾的袅袅中，凝视那老岩在夕阳余晖中沉默的表情。它也同样静穆地注视我，仿佛这是我们之间的一种约定。我们相对无言，久久凝眸。夕阳晚照从它的额头徐徐划过，如一只细腻的手抚摩一个亘古生命，每一处剥蚀每一道褶裥都不放过，深情脉脉。直至最后一抹无力的残红，依然紧紧拽着它的肩膀，依依不舍。山风吹来几缕暮色，朦胧了彼此的望眼，但我们还是彼此相望，屹立不动。暮霭渐浓。在它的身影浸入月色之中时，我才缓缓扭身离开窗前。就这样，我们彼此对视整整十余年。记得离开那幢楼房时，我曾向它深深鞠躬。

我无心观赏夕阳坠落的壮观，尽管它那时确实壮观。我只是追索，一个真正老者对时间的态度，追索生命咀嚼痛苦时那份博大的恬然。我是痛苦的，或者说，人人都是痛苦的。但在这座老岩面前，却是那么渺小，微不足道。无论雨蚀风剥，霜叩雪袭，四季轮换，它始终卓立于这块土地上，仰首向天，不颦眉不眨眼，给这个世界一个笃定的表情和沉默的宽容。对于往事，在这座老岩面前，人类没有资格表态。它像一位思想者，一言不发，平静注视这个世界。甚至，比罗丹的那尊雕塑，还要凝重深邃。因为，它是自然的造化，没有任何虚构的成分。

夕阳沉坠固然让人沮丧。毕竟它是一种时间的轮回，也是一种陨落的意象。由此，我们可以联想到终结、堕落、焚毁、废墟，乃至于死亡。所以，三十年前，我的一个诗人朋友，住院期间注视窗外夕阳余晖缓缓离去，陡然跃出窗外扑向夕阳。一跃之前，他说了一句话：我要随着夕阳同去。所幸，那只是二楼，他继续住院，只是转到了骨科病房。

可是，我却从老岩那里，获得一种宽慰，也得到一种启迪。老岩庄重告诉我：夕阳残照和时间流逝，不过是生命的一道背景。是的，笃定存在，默默正视，才是人生的意义。人生不在于经历了什么，而在于坦然面对这种经历。既然生命注定要痛苦，那么，痛苦就是了，我照单收讫。

由此我认定，往事如岩。

往事如岩，是对过往历史的尊重，是对自我人生的考量。对于一块岩石来说，一切都没有意义，这不啻一种与生俱来的参悟。淡然面对时间，任其凛冽或柔顺，这是大自然宠辱不惊的本色。人生是自己的，何必在乎风来雨去，云卷云舒呢？

做个有意义的“我”，比什么都重要，也比什么都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