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宋)辛弃疾《木兰花慢》
一年容易,又到中秋时节。树梢用婆娑枝桠的剪影,框架出深蓝色丝绒天幕上的圆月,一路向西向西,要着落到哪里呢,词人问。或许是为了要去到另一处人间,用醇净轻浅的秋波,闪耀起彼处朝阳初升的明媚?又或许,乾坤郎朗,浩瀚无垠,月落也无居所,日出也无来处,只有浩浩长风,吹送间偷换了年光?
楚国大诗人屈原写《天问》,慨然激扬,全篇一百七十多个问号。辛稼轩这阕词原有自序:“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可见是有意仿《天问》体以送月。词笔半酣,文风狂放,连词牌的上下片分野也嫌拘束,通篇畅快淋漓,一问到底。
李白说过,小时不识月,“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稼轩便问:那一面升上清空的宝镜,是谁用无形的长绳将它系紧不坠?古老的神话里有偷仙药的嫦娥飞进了月亮,稼轩便质疑:此后也没听说嫦娥出嫁,那又是谁将她留在了广寒宫?张九龄笔下一句“海上生明月”脍炙人口,稼轩对月亮的运行到底曾否经过海底,却是充满困惑。认为此说无从考证,似非而是,似是而非。
从这一点困惑生发,词人罗列出一连串的问题,豪纵横绝:大海中必有万里长鲸乘风破浪,怕不撞毁了广寒宫的玉殿琼楼?!就算月中的蛤蟆还能游弋,可玉兔几时识得水性?!月亮在幽深海底往还游走,若说月宫中所有都能安好如故,那又为什么本来圆整完满的一轮皓月终究渐损渐瘦,成了弯钩?!
中国古典诗词里,有关月亮月色主题的篇什不知凡几,问月也屡见不鲜。既有张若虚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也有李白“青天有月几时来,我今停杯一问之!”,更有苏东坡“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都是广为流传的名句。而辛稼轩串连编排相关神话传说,一气呵成的设问,其想象力之丰富,文笔之洒脱,所描摹的画面之绚丽,真匪夷所思,别有一段与众不同的兴味。
历来关于这阕词的赏析,有“朴素唯物主义思想”一说,将辛稼轩与哥白尼拉到一起,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的评论 :“……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也有由辛弃疾的身世背景、豪放词风而勾连到此词名为送月,实则忧国的解读。虽都不无道理,毕竟难免拘泥。
词人在酒至半酣之际,皓月西沉之时把盏向月,所提出的一系列问题起初都直接基于和月亮有关的神话传说,问得生动,问得新颖,甚至问得天真,却并不突兀。而当这些问题步步深入之后步步进逼,转到最后那一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似疑问更似感喟,令情境到此猛然一沉。
月之阴晴圆缺只是一种自然现象,人所共见,在稼轩之前,骆宾王也问过“既能明似镜,何用曲如钩?”只是骆宾王语带机锋,问得犀利;辛稼轩的顺势总结,却问得苍凉。这一阕《木兰花慢》从字面上读来,无乡愁无别怨无离恨,然而——然而啊,云何不使永団圞?!云何此事古难全?!云何好端端的满把玉盘清光最后还是难免,渐渐、渐渐如钩?!
不言愁恨,不言憔悴。而这一问之后,家国古今、心头身外,多少事、欲说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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