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决定把殿选一事告诉女儿胡芳的那天,胡奋多次从她身边悄无声息的经过,伴随着似是而非的打量,以寻找最适合开口的时机。直到看见胡芳拿着剪刀对庭院里的花修修剪剪的时候,他才想起自从半个月前女儿又因外出被他带回家之后,便每天都会这么做。此时在另一种心境下,胡奋不禁回忆起第一次询问起这事的时候,那还是几年前,胡奋问:“芳,你在做什么?”
胡芳停下手上的剪刀,望向父亲说:“我在修花呀。”
胡奋“嗯”了一声,因为他的问询只是出于惯性。直到听见“咔擦”一声,看见一根枝条被剪断,裁剪处没留下一点残桩,这一幕引起了他的兴趣,便当做是刚才问题的后续问道:“为什么要把枝条剪掉呢?”
“我这是疏剪,”胡芳说,“就是把长得不好的、枯了的枝条剪掉,还有位置不对的也要剪掉。这样才能让这些花长得更加茂盛。”
胡奋若有所思,又“嗯”了一声。
回到现实中,胡奋心中默念着女儿说过的话“把多余的枝条剪掉,是为了让花木长得更好”,那谁是家里“多余的枝条呢”?这个念头的突然冒出让胡奋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接着便是深深的负罪感。想起世人对自己和女儿的评价,更是羞愧难当。
人们对他的评价是开朗和直爽,也夸过女儿胡芳开朗大方,在外人看来这或许是父女两仅存的相似点,因为二人的长相天差地别。胡芳在三年前就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白皙的皮肤透露着淡红,脸庞轮廓线条柔美,眼睛漆黑明亮犹如宝石,观察事物时透露出专注和敏锐,还有一丝让人永远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疯狂。修长的身躯支撑起一件淡蓝色长布衫,显露出少女独有的美丽。可贵的是,即使从未有过什么刻意的举止,优雅依然伴随始终。而胡奋,皮肤因为常年的风吹日晒变得黝黑粗糙,额头上遍布的皱纹仿佛刻录着家族的兴衰史,还有一种无法摆脱的邋遢,多年的戎旅生涯——其实是争功生涯,保留了他大将独有的精神气却也腐蚀了他的心,让他变成了一个在自己看来面目可憎的人。
胡奋不禁极力思索,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卑鄙?他也想出了原因,可以追溯到自己还是少年时,第一次跟随父亲和司马懿出征的时候,他以平民的身份服侍司马懿,受到了司马懿的喜爱,也因此发现了成功有捷径的道理。
胡家和司马家的亲密关系也正诞生于那个时候,在后来司马家一连串的夺权事件中,胡奋不露声色,不去多想,静观其变,打仗只考虑如何功劳最大。即使后来高贵乡公高喊“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并随后身亡之时,他也毫无波澜。不久后司马炎称帝,以晋代魏,一切顺理成章,和司马家关系密切的胡家自然水涨船高。
但是安定胡氏却有着无法摆脱的武人世家的宿命。
半年前胡奋平定了匈奴刘猛的叛乱,在返程途中一直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安定胡家人总是这样被呼来喊去。他的弟弟胡烈也是如此,过去胡烈作为伐蜀将领一路攻攻城夺寨,又粉碎了钟会的叛乱,三年前却被丢到凉州当刺史,结果在与河西鲜卑的战争中兵败牺牲,实在是悲惨不已。胡家人为大晋流血流汗,却是一再被边缘化。这就是武人世家的悲哀。
回到洛阳之后,他想要的机会就来了。半个月前菑阳公卫瓘在和他闲聊的时候告诉他皇帝司马炎广泛挑选公卿大臣的女儿来充备后宫的消息,还说陛下为此还下令了禁天下嫁娶。
“真是个荒淫的皇帝,为了扩充后宫居然下诏让天下人先别结婚。”胡奋在心里骂道,但他心里清楚的知晓这是皇帝为了限制士族和豪强家族的联姻,以强化皇家的地位。两年前皇帝让太子娶贾充的女儿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就是胡家更上一步的机会,或许卫瓘特地来告诉自己这件事就已经有他的所想了,因为女儿的容貌实在是名声在外。日后胡奋若是真的凭借女儿获得高位,那自然要感谢卫瓘。
想到这里,胡奋又看了一眼女儿,暗自叹气。他又何尝不想让女儿获得幸福,若是可以的话,还想像徐邈那样召集同僚让女儿挑选。
傍晚的时候,胡奋不安的在屋内来回踱步,距离入宫选拔的日子还有不到两个月,总得找一个机会向女儿摊牌。终于他的机会来了,却是胡芳主动问的他,胡芳问:“爹,您有什么心事吗?今天一天表情都这么奇怪?好像自从您打完刘猛回来就闷闷不乐的。”
胡奋没想到胡芳会开口问自己,虽然早在脑海里演练过该如何说起,被这么一问一时竟无从说起,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说“没事”,但还是选择了延缓的方式,说道:“你等一下,待会我会和你讲的。”
胡芳怔怔的看着父亲然后转身往屋内走去。
“芳!”胡奋突然喊道,“我还是现在就和你说吧。”
“父亲,您到底要说什么?”
“你知道皇帝要挑选后宫的事吗?按照规定,过几天你也得去,明白吗?”
“啊!”胡芳惊呼,这事和她设想的差别太大了。
“是的,就是皇帝备选后宫,你多少对后宫有些了解吧?”见女儿没有回答,胡奋继续说,“皇帝下的诏,必须去,如果隐匿不去的一律论罪,我要说的就是这个。”
胡芳突然想起了前一阵子偶然听说的禁止天下嫁娶的诏令。胡奋又说:“走,我们进屋说。”胡奋走到了前面,胡芳茫然的跟在后面,不安的若有所思。
胡芳的表现和胡奋预想的一样,他说:“芳啊,你要明白,那只是选拔,如果没有被选中那自然什么事也没有,你还回来和爹一起过。”
“那如果被选上了呢?还能再出来吗?”胡芳说,“我刚才就想问如果进去之后还能不能出来。”
“不要往坏的地方想。”
“爹,快回答我!”
“能。”
“这样,好,那后宫里是不是经常有喜欺负别人这种事情?”
胡奋越发觉女儿的问题跑偏了,他说,“女儿呀,你问这些做什么呢?其实被选中的可能微乎其微,爹可以肯定你不会选上。”
“爹,那我不问也可以,但是刚才那个问题以一定要告诉我。”
“好好好,”胡奋说,“宫里这种事情肯定会有的,其实在哪都会有,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是,我就知道是这样,爹没有骗我。”胡芳说,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决绝:如果有人欺负我,我一定会一脚把他踢倒。突然又想到什么,问:“爹,您刚才说我肯定不会被选上,这是什么意思?”
“你,你不是说刚才那个就是最后一个问题了吗?”
“爹,这还是告诉我的吧。”
“好好好,我真是拿你没办法,你要答应我,一定不要被选上,回来好继续这样缠着我。”
胡芳终于被这句话逗得笑了,胡奋说:“我就如实说吧,在女儿面前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你应该也清楚我们胡家从你爷爷开始就是武将,现在对家室很看重的,我们安定胡家只是豪族,比不上那些门阀士族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爹的意思是……会被选上的全是文官的女儿吗?”
“对。”说完这个字后,胡奋自己到涌起一阵苦涩,安抚女儿的事实竟然引起了自己的不悦。然而却也带来了意外的效果,胡芳像是不接受这种命运一样问道:“为什么武将世家就会被人冷眼?当初打天下的时候不全靠武将吗?”
“这也没办法,风气就是这样。而且现在仗都快打完了,武将的作用只会越来越小。”
胡芳不再问,又一个人沉思着什么。胡奋终于舒了一口气,又开口道:“不再问问宫廷礼仪的事情吗?”
胡芳纳闷道:“我为什么要了解礼仪?我不是去一趟就走吗?”
“爹说的就是入宫之前的,你到皇宫里参加殿选,总不还当做家里一样吧。”
“哦,好,那爹就教教我,比如皇宫里那些人该怎么称呼。”
“今天就算了,反正离殿选还有一个多月。”
“好。”
胡奋突然又道:“芳,等你回来,等禁天下嫁娶令结束之后,爹就帮你找个好人家嫁了。卫家的公子就不错!”
胡芳害羞道:“不急,我一个人玩的挺好的。”
“那爹就允许你这几天出出家门。”
“嗯。”胡芳回答道,却也没有了以往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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