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子里的话语

驼驼

厨房，一直被我认为是一个充满着故事的场所，每一种采自天地的食材放在那里绽放着自然之味，每一种调味品存装在玻璃瓶中封存着味道的秘密与情绪，当食材与调料经由食物制作者之手碰撞在一起，释放出不同名称的菜品的味道时，你只会觉得这过程如同写作、绘画、演奏一般，是一份情意的创作，厨房里装满了故事。在家里，我总是喜欢在开放式厨房的餐台上写作、用餐、发呆，比如此刻。

我喜欢看身材匀称的男子在厨房里做饭的样子，更喜欢他们装盘摆盘时的认真，觉得性感极了。因为在那个时刻，眼中的这个男人已经把所有的情感都放在了食物里，酸、甜、苦、辣、咸每一种味道的融合与表达都如同岁月对一个人的雕刻，自然而然的被接纳被传递出来。多一份少一分都透露着一个人对于味道与情感关系的理解与领悟。一个认真做饭的男人，是在用寻常的食材书写他的细密的心事与情感，比如我的父亲。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我的父亲是用食物带我认识世界的风景与人的，那些菜品的名称是和那些远远近近的地名与风土联络在一起的，父亲用他对于食物的理解，以味道的勾兑来描绘风景的，尽管他是一位电影摄影师。

80年代初，我回到父母身边，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总是全国各地的拍摄电影，出外景。每一次外出拍戏回来的第二天，父亲一定会给我们做拍戏外景地的地方菜。父亲总是一大早就去菜场采购各种食材，然后我和妹妹就会用一整天都等待着晚餐的到来，更等待着一次味道的旅行。

父亲不善言谈，只是在那些菜肴摆上桌的时候，简单的说上几句，于是品尝的过程便充溢着想象力的飞翔。记得那年冬天，父亲去新疆拍戏回来，还带回了一只羊腿，清晨从菜场回来的父亲买回了我最不爱吃的胡萝卜，我的心往下沉，心想今晚的晚餐一定不会好吃。傍晚放学回家，当我裹夹着冷风的凛冽上楼时，一股浓郁的食物味道猛烈地抱我入怀，那味道混合着羊肉的暖香、葡萄的甜蜜，孜然的热辣，米饭的温润，抱的我紧紧的。我快速的冲进厨房，父亲正守在一口大锅边上摆好四副碗筷，等着我回来。那一晚的晚餐是父亲做的新疆手抓饭，那也是第一次，我喜悦的把混合在羊腿肉、葡萄干、杏干、米饭中的胡萝卜吃了个精光，还喝了一碗我从来不碰的香菜羊汤。我看到父亲满意地笑着，因为他终于找到了可以让我爱上胡萝卜的菜肴了，于是他只说了一句“手抓饭就是维族人的日子。”从那个冬天之后，手抓饭成了我们家冬天经常吃的饭菜，父亲把胡萝卜种进了我的身体，让我爱上了它，也把维吾尔的日子带到我的世界里，甜美的，暖腻的。

记得父亲还会常常带回来一些奇怪的食器，烹饪当地的食物。记得有一年秋天，父亲从云南拍戏回来，带了一套陶制的锅子，形态奇特，锅的肚膛扁圆中间有一根子管子，父亲说这是“汽锅”，云南人用来专门做鸡汤的。那一天父亲做了“汽锅鸡”，那一锅汤整整蒸馏了大半天时间，从下午到晚上整个楼道里都飘荡着云南的鸡枞菇和鸡汤混合的鲜香，我只想用“迷人”来形容那个味道留给我的记忆。晚饭时，父亲只炒了一盘青菜，那实在是一餐清爽鲜香的晚餐，所有食材的味道都在口中淡淡的划过，却留下了时间的回味，久不散去。记得父亲只说了一句“云南人有时间就这样不急不缓的守着一锅汤。”父亲是个急脾气的人，可是当他做汽锅鸡的时候，他就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擦他的相机和镜头，任那些食材的味道随时间的挪移慢慢渗出，填满整个下午的天光.......

父亲，不爱说话，更是吝啬情感的表达，直到我也开始在厨房制作食物的时候，我才开始慢慢明白，其实父亲是把他的话语和心意都藏在了我们面前的盘子里，那些话语调丰满，细腻变幻，只是需要用时间去交换，它们才能慢慢的发出声息，久久飘荡着，萦绕着，让我听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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