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将军站在城墙上,周围是张皇失措的弟弟,忧心忡忡的谋士,满腔愤懑的将士,还有城后三十六万百姓,以及虎视眈眈的敌军。
他知道,他没的选了。
“兄弟们,你们说,这最重孝道的大庆将士,会不会选择救他老子,救他一家子,弃城投降啊!哈哈哈哈哈!”
“哈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此刻怕是慌死了吧!”
“嘻嘻,说不定,这次我们能毫不费力地拿下这处,到时候,爷可要好好开个荤啊啊啊,听说,大庆的姑娘可嫩了!嘿嘿嘿嘿。”
城下,狄族首领嚣张地踩着男人的头。他的同胞则目露兴奋,肆无忌惮地议论着。
男人蓬头垢面,衣衫破烂,已经看不出样子。他被踩在脚下,颤颤巍巍地,但仍奋力挣扎。很快,将领察觉到,他更为用力地踩了两脚,然后满意放开。
男人头上流下血,但他不在乎。他爬起来,在这沙土飞扬之地,他所有的伤口都沾染沙粒,粗糙疼痛,他依然没在意。他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城上众人,哪怕看不真切,他知道他要保护的子民在那儿,追随一生他的部下在那儿,他的孩子在那儿,他的妻子母亲,他的毕生信仰都在这堵城墙之后。
他突然用他那沙哑的喉咙喊起来:
“杀了我啊,杀了我啊,杀了我啊!”
首领不耐烦地再次踩下去,这次,对面有反应了。
一只利箭射过来,首领瞳孔一缩,立刻跳开,很快,血流了出来,男人已经带着满足的笑,死了。首领头抬起来,看见了,那个年轻人射箭的姿态。
年轻人放下射箭的手,面色一片平静,但他的手却抖起来,他道:“父亲,儿不孝。但儿不能对不起大家。我是此处将士,我要守护我大庆子民!我相信这也是阿爹要的,是吗?”
最后一句,他声音轻柔。
谋士徐先生无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周围将士们则面露复杂,离他更远一些了,而他的弟弟此刻却像发了疯一样。
“你害了爹,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你,你好狠啊,阿爹是你最亲的人啊,你简直是个魔鬼!你个罔顾人伦的畜生啊!你干脆一起杀了我好了,来啊,你怎么不杀了我啊,就像你刚才那样啊。”晋佼趴在地上,又哭又笑,咆哮着。
晋仲的心也抖起来,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没办法,真的没办法啊。
他不知道怎么办了。
晋仲看向他的弟弟,对方厌恶地低下头。
“晋佼,我保证,我会下去陪阿爹的,等我报了仇。我就下去,陪他,陪他和大家”他说,风沙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却异常清醒了。
对方的脸垂下,掉下泪,蜷伏在地。晋仲看不见他的神情,不过,他来不及在意了,他要出城作战了。
“阿爹,给我一点时间,不孝子下来找你,任你打,任你骂。”他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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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战过后,晋仲虽胜,但迎接他的只有流言,中伤,嫌恶,以及……
“呸,你根本不配来看父亲。”
“你还有脸来,你杀了老将军,你还有脸来祭拜!”
晋仲拖着一身沉沉的战袍和满身伤痕鲜血,跪在外面,他把头低下,不理会他们的愤怒。
徐谋士看不过去,他劝,年轻人啊,别为这个置气,他们也是太悲伤了。这不是你的错,,你父亲不会恨你的,他知道,你做的是对的。
而他到十几年后,听见那个消息后,还记当时这个年轻人的回答。
他说:“可我恨我自己。”
他把头低下,曾经矜贵的少年将士,此刻只是一个褪去了所有光环的,刚刚失去至亲,被恶意攻击的十六岁孩子。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一切,怎么面对亲弟弟的仇视,下属们的愤恨,人民的厌恶,以及,他的母亲,他的祖母,他的家人。
他开始不知所措,他所有的脆弱全都暴露,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不停问自己。
晋仲在外面守了一夜。
天亮了,他爬起来,他知道,他要成长了。
没多久,晋仲被调回京,朝中大臣分成两派,一派主张把他停职,依法治他个不孝之罪,一派主张不赏也不罚,干晾他。新上任的女帝为此头疼不已,但还是先召他回京,让他去见母亲最后一面。是的,从听说了边城的消息,晋母一病不起。晋仲知道,此去,可能再无归期,可他还是回去了。
而他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家,这个他此刻不敢回来的家。
他怔怔地看着府口,那一草一木,还像以前一样啊。
他被家丁迎进府,见到祖母。她的脸更苍老了,老妇也不好受,儿子被孙子射杀,儿媳一病不起,世人流言蜚语,她还要撑起这个家,撑住这个只剩两兄弟和她们的晋家的尊严。
老妇没对晋仲说什么,她让晋仲先去看他母亲。
晋仲轻盈走进去,妇人躺在塌上,面色苍白,她紧紧捏住已经发皱的信的一角,专注的看着。
念出声来:葭葭,我很高兴,你就要成为我的妻子了,我们将会携手一生,我们也一定会幸福一生。我想,我会牵着你的手,不论四季风霜,不论人间百态,不论任何,我为你奉上一切。我想,我们会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她会像你一样美丽,我会抱着她,牵着你的手,幸福地生活啊。
她翻开另一封,念起来:看信的姑娘,知不,汝,吾悦之已久。”
她继续翻开信,晋仲已经无声落泪。
他听见妇人的声音,她说:
“阿仲,娘不怪你,你做的很好,很好。你爹泉下有知,也必定欣慰。吾晋氏风骨,生为国,死为民,你做的很……好。”
妇人说着,她泣不成声。
晋仲手足无措。
没多久,妇人就走了,在一个寂静的夜里,走了。祖母一夜间掉了许多头发,晋仲也更加沉默。
一年后,
晋仲又回到边城,新上任的这位这位女帝力排众议,让他继续领兵打仗,这倒是让他想不到的。
彼时,晋仲已经变了,彻底变了。
他不在乎别人的议论,他只是专心打仗,专心领兵,像疯了一样,而这一疯狂就疯狂了十二年。
这十二年里,晋仲攻了狄族,相继收服众多部落,助这大庆史上第一个女帝统一大陆。令人称奇的是,百姓只知晋家军,不问蒋王室,女帝依然对她的王将抱有高度信任,君臣二人从未离心。
永福八年,晋仲回到京城,病榻缠身。
大夫说,将军是没有求生欲望了,心病,医者如何医啊。
女帝前往晋王府,她问他为什么。
晋仲只是露出疲倦的笑容:
“我这一生,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不起我的父亲,母亲,对不起所有最爱我的人,我累了,我要去找他们赎罪了。陛下,我的时间到了,让我走吧。”。
“……好,我送你。”女帝沉默后,回道。
晋仲死了,在永福八年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记得,那天的天空很黑,就像他的母亲走的那一天,也像他跪着的那一夜,他笑着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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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哀顺变。”徐军师道。
“我知道,二哥的心已经没了,被他自己活活挖没的,他是真的想走了,我们都留不住他,让他走吧。”晋佼说道,他眉眼悲伤。
他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懦弱愚蠢的少年了,这一切的遭遇让他长大了。
“欸,兄弟一场,这是他要我给你的。”
徐军师把信递给晋佼。
“他,他给我的?”
他显得手忙脚乱 。
他打开信:
晋佼,我承认我很自私,可我,我真的撑不住了,我要去赎罪了。
我对不住你,让你承担了那么多关于我的留言和诋毁。
但我想,上天再来给我一次机会,我依然会射出那一箭。
我的弟弟,他还小,他还有光明的前途在等着他,这种事,让我来就好,我不能让他背上不孝的罪名,这会毁了他一辈子,让我来就好了。
我没想到你那么恨我……
阿佼啊,你好好的,下辈子走路擦亮眼睛,别再遇到我了。
————余弟佼
“阿兄,阿兄,我混账,我傻*,我错了阿。阿兄,你别留下我一个人啊,我怕黑啊。阿兄,阿兄你回来啊,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
青年泣不成声。
然而,他只有哥哥的墓碑了。
晋仲走了,晋将军走了,他哥哥走了。
所以 ,所有的寂寥都只有他一个人来承担了吗?他突然想起少年时那段鲜衣怒马的日子,只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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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仲逝世,举国同丧,万民请命。
“愿将军,
来世安乐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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