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死

周老二快不行了。邻居都这样说，他自己也知道。

那天下午，周老二扛着锄头正准备犁地，胃里不得劲。老伴让他赶紧去医院看看，老二不让，“三儿还没娶媳妇，钱光花这上头了，拿啥娶？还有啊，你可别给孩子们说。”老二性格一向这么倔，媳妇撇撇嘴，不说话。

周老二全名叫周顺全，在弟兄里排行第二，所以叫周老二。周老二有俩儿子，仨闺女，大儿子周强早年娶了媳妇，儿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老二开心极了，请了戏班子在家门口唱了两天两夜。三个闺女中大女儿周灵，二女儿周华已经嫁人了，剩一个小女儿周敏长得也俊，还没到年龄婚嫁，老二也最喜欢，估摸着让她嫁给乡里的富人家——吴富贵他儿子，吴守财。可小女儿不喜欢吴守财，觉得他太庸俗，不及村里头的知识分子孟思成有文化。老二最担心的就是二儿子周明，现在还没娶媳妇，家里再没钱，可咋弄。

当天夜里，老二胃里疼的睡不着觉，老大借了个三轮车连夜把周老二送到乡里的卫生所。一去医生就让挂急诊，老婆孩子在外面等着，周灵和周华也都赶来了，一家人齐齐地在急诊室门口等着。三四个小时过去了，医生出来，摇了摇头，就让他们转县里的医院。大儿子当时就愣住了，老二媳妇也差点晕过去，孩子们赶紧扶老二媳妇坐下。到医院以后，医生安排了重症病房让周老二住进去，周强和媳妇梁素芳当晚回了家收拾老二的换洗衣物，安顿了孩子就又去医院了，剩老二媳妇和周明在医院照顾。

第二天早上，老二住院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村，大家七嘴八舌的开始聊，不过也不以为然。第一天村长就去了，嘱托了几句，让老二好好养身体，家里的事别担心。也有几个要好的邻居来看看，无非也就是问个好。老二在医院里住的也有个几天了，一直没回来，有人说:“老二别是快不行了吧，这一直也没回。”也有去看过的人回他:“照你这么说，也没准儿，前两天我去看他，气儿都快喘不匀了。”又有个嗓门大的说:“哟，别是得了癌吧，那玩意一得就是不行了，别回头还传染！”他这一说，人群里忽然就热闹了起来，已往去看过的人心里都有点念叨，怕真的传染上。这时周明和周敏正好回来给他爹拿东西，看见那堆了一群的人，就去听了一耳朵，谁知道就是在谈论他爹。周明当时就恼了，嚷嚷着:“你们这群没良心的，我爹平日里没少帮你们，现在有了点病，你们就这样碎嘴！”张名山见了陪句不是，说:“哎呦，这谁也没说，大家也是关心老二。”“哼！你们这也叫关心？一个一个地不就是担心自己么，我爹还不稀罕要你们去看呢！”孙家嫂子听了，努努嘴，说道:“你这小子也忒没个计较。老二病了我们也难受，哪来你这么埋汰人。”周明还想跟她们接着理论，被妹妹周敏给拉了回去。也有个明事理的，让大家都散了。

回到家，周明还忿忿得紧，周敏就说:“哥，你也别恼，他们也是人之常情，咱还是快点收拾收拾东西去看爹吧，娘还等着咱哩。”周明才没再说，收拾收拾，走了。周明骑着自行车带着周敏，刚走没多远，就见吴守财拎着一袋子东西往他家那个方向走，看见他们兄妹了，喊声:“周明，你们俩干啥去？”周敏看见了，让她哥赶快走，吴守财见周明要避开他，就堵那，问他:“恁俩见了我为啥要走？”“没看见你，我们俩还急着去医院看俺爹。”周明说。“哥你别理他，咱赶快走，娘还等着类！”周敏说完把头一扭，不在理他。吴守财见了，悻悻地说:“敏敏，这是俺的一点心意，你给俺叔带过去，让他吃。”“谁是你叔？还有不要叫我‘敏敏’。这也是你能叫的？”吴守财东西给周明以后就走了，周敏也不看他，周明看看妹妹也不说话，骑车走了。

他俩快走到村口的时候，只见孟思成骑着自行车过来。他穿了一件驼色外褂，鼻子上架了一副金框眼镜，斯斯文文的，看见周敏他们俩兄妹急急忙忙地往外走，停下来问句:“周明，你们俩这急急忙忙干啥去？”周敏抬头看见他，软软的说:“是思成哥呀，我们俩要去医院看俺爹，你这是要去干啥？”“哦。咱村里的一个老师临时有事，让我帮他代下课。”“呀，思成哥你这么厉害呀。”“没有，只是帮忙代个课，”孟思成淡淡道，“那你们俩去医院吧，我还有事，先走了。”兄妹俩这才又继续往医院去。

一进病房，就见母亲在父亲病床边哭，父亲安静地睡着，四叔和四婶也不说话。“娘，你哭啥类？”周敏问道。老二媳妇也不说话。周敏又问四叔，四叔叹了口气也不言语。

过了好一会儿，母亲开口道:“老四，你打心里说一句，我和你三哥平日里对你家咋样？”“二嫂的好自是没话说，老四我也都记在心里，可我这不是急用钱么？”“对啊二嫂，你侄儿还等着拿钱娶媳妇类，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啊！”老四媳妇撇了撇嘴。“可你哥这可是要救命啊，你们不帮衬着也就算了，这我要回自己的钱你们咋还不给？”……这兄妹二人听到这也算是明白了，恼火道:“四叔，你们这么个做法可不地道。俺爹好的时候没少帮你们。当时富贵哥把李保全家儿子打的满脸是血，人都要告村长了，不还是我爹给你们拦下了？人可不能忘本啊。”“嘿，这小子，跟谁说话呢，没点规矩。”老四说完还撇了撇老二媳妇，“那嫂子，我们俩就先走了。”“走吧。”老三媳妇叹了口气，也没在说什么。可周明和周敏两兄妹却是恨得牙痒痒，但看在母亲也没说啥，也就罢了。

太阳落山后，老二醒过来一次，这时他也几乎说不了什么话了，说两句总得歇一会，偶尔多说几句，总会喘上一会儿。老二问自家媳妇，“他娘，今儿老四——是不是来了？”老二媳妇当时正在给他收拾饭菜，冷不丁地听他问，晃了一晃，说:“来了，来看你。”“肯还么？”“唉，别指着你那个弟弟了，平日里我们待他也不薄，可他关键时刻，连自己亲哥哥也不管！唉！”“也别怪他了，他家也急。我知道我也快不行了，别再给这劳什子病花什么钱了，留着孩子们用吧。”老二也不看媳妇儿，自顾自地说着，末了闭了闭眼。“他爹，你也别泄气，我问医生了，他说你这病没啥，一定会有法子的。”说完背过去抹了抹眼泪，暗自问道自己的命为什么那么苦。

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刚刚露出金边，外面的鸟就开始叫，搅得老二和媳妇也没睡好。吃完饭，老二媳妇把帘子拉开，阳光直直地射进来，照得人心里也暖暖的。没一会，就听见有人敲门，老二媳妇打开门，原来是张名山带着媳妇来看老二，周明见了，拉着脸出去了，周敏去追。问道:“哥，你出来干啥？”“看见那些人就来气，出来透个气。”周敏也没再说啥。那边病房里，张名山问:“二哥，你觉得咋样了？”老二这时支吾地已说不出话来了，张名山也很是惋惜，老二媳妇出来送他们时，张名山问道:“嫂子，二哥这病情怎么样了？”老二媳妇满眼含泪道:“唉，怕是要不行了。”“嫂子你也别想那么多，二哥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好起来的，你放心吧。”话罢三人各自回去了。

周明两兄妹回来问自家娘张名山来干啥，老二媳妇说:“他俩来看看你爹。”“哼，他们八成没安好心。”“别这样说人，好歹是长辈。”老二媳妇训道。“娘，你不知道他们背地里是怎么说道的！”“怎么说？”“他们说爹得了癌，怕是要不行了，还说会传染他们！”老二媳妇听了，沉吟许久，才对儿子说:“这人那，往往都是自私的。活这一世，谁不是为着自己？他们也不容易，以后见了，绕着走罢了，何苦与之纠缠？到时只会害了自己。你是男人，你哥已经另成了一家，你爹也不知会怎样，你万不可莽撞。不要再像今天那样，没点礼貌。”“娘，儿子记下了。以后我一定不会这样了。”这时，周老二慢慢醒了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这么吵。老二媳妇回他:“没事。你饿不饿，我让三丫头给你弄点饭。”“我不饿。让三儿和闺女先出去，我有话想跟你说。”等周明和周敏出去罢，老二说:“玉芬啊，刚刚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我知道我已经快不行了，这辈子我没什么本事，干活也不行，没能让你和孩子过上好日子，苦了你们了。眼看着我也快不行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孩子们。三儿还没娶媳妇，敏丫头也没嫁人，我这还死不瞑目啊！”老二媳妇拉着老二的手说道，:“说啥不吉利的话类！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的身体怎么样，我自己知道。我已经快不行了，可我还有些不放心。我走了以后，你要给三儿找个贤惠的妻，彩礼我那约摸着还有些钱，你看着给。至于敏丫头，我觉得吴守财就还可以，人虽然粗了点，不过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喜欢敏丫头，那个什么姓孟的不行。老大他们一家还可以，把首屋给他们，后面的几间小屋给三儿。我这辈子没什么本事，拖累了你了。”交代完以后，老二媳妇只是流泪，已说不出话来。到了晚上，天慢慢暗下来，忽然老二一阵心率加快，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周明赶快叫了医生，进了手术室，这时已是不行了。

老二走了。送他的时候村里来了好多人，比来看他的时候人都多。大家客套了一番，安慰安慰老二媳妇，也没再说啥。那几天老二媳妇也没吃什么东西，周敏急得直哭，这才吃下去点。吴守财来看老二，一进门就跪大堂了，哭道:“叔，你是好人，没少帮我们家。你放心以后我会好好照顾小敏的。”当时孟思成也在，淡淡的看着这一切，什么也没说，好像与他无关。周敏却生了气，怨道:“这粗人，说的话也不掂量掂量。谁让他照顾了？这思成哥该误会了。”她去找孟思成，给他解释，让他别误会。孟思成却没心思在这，只“哦”了一声，对这牌位鞠个躬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