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之子，文学大家，昆曲义工，白先勇的一生迷离传奇，喜欢白先勇的人叫“白迷”。开辟鸿蒙，风月情浓，你方唱罢我登场，喜欢《红楼梦》的人叫“红迷”。红白之间，对‘一辈子就没离开过贾宝玉’的白先勇来说，《红楼梦》是他的家，是和他一辈子的缘。
本篇为深度长文，大致需要您阅读12-15分钟，安静地读下去吧，看当八十岁的白先勇遇见三百岁的曹雪芹，看文学大师如何细腻解说《红楼梦》这本“天书”，看二位小说家跨越时空的心灵相印。
“影响我一生最重要的两本书，一本是《牡丹亭》，一本是《红楼梦》。小说里的孽子被赶出家门，而我的家在哪里呢？桂林是我原来的地方，台北感情很深，好多亲友在这里，美国住了几十年，有一定的连结，家在哪里呢？文化才是我的家，我家住《红楼梦》，我家住《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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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今天我80岁，关于红楼梦，
我敢下这个断言，
《红楼梦》是天下第一书。”
初见之旅：如果用一句话总结，《红楼梦》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白先勇：到今天我80岁，关于红楼梦，我敢下这个断言，《红楼梦》是天下第一书。
初见知旅：那作为名著的《红楼梦》对您来说，和其他的名著有什么不同？
白先勇：如果说不同，比如看西方的名著《战争与和平》啊之类的，看这些经典书的时候，我要正襟危坐。我看完会满头大汗，但是《红楼梦》不是，它好看，你随便翻开一回，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吸引你继续看下去。
初见知旅：所以您在大学开课讲《红楼梦》的原因是什么呢？
白先勇：我将《红楼梦》，就是因为文学是很重要的情感教育，要了解人，才会同情人，如果不了解人性，你会很严厉批评人，《红楼梦》教你如何同情人，有些人的个性或处境，他就是做不到。所以看了《红楼梦》，了解到人性，就知道怎么同情人。
初见知旅：所以好的小说就是可以吸引读者一直看下去？
白先勇：我自己也写小说，我觉得小说最高的标准，就是雅俗共赏。而《红楼梦》是以最鲜活的讲述，最动人的故事，来描绘中国人的人生之道。所以《红楼梦》是中国最伟大的一本小说，根本是天下第一奇书。
初见知旅：《红楼梦》之所以变成您心中的“天下第一书”是因为雅俗共赏吗？
白先勇：可以说《红楼梦》的雅和俗融合得非常完美，所以经久不衰。贾宝玉也进宫，贾宝玉也去戏台看戏。它有精英的一层，也有百姓的一层，精英的精致哲学，百姓的人情世故，什么样的人都能在书里找到共鸣，《红楼梦》了不起的地方就是，它是全面的一本书。它还同时有儒释道三者的冲突对立和统一。
“《红楼梦》里有儒释道三种哲学态度。
中国人大概都有这三种哲学在背后撑着。”
初见知旅：儒释道是指《红楼梦》里有不同的人物吗？
白先勇：不一定是不同的人，同一个人也会。《红楼梦》里有儒释道三种哲学态度，其实作为中国人，一生大抵都要受到这三种哲学的影响的。
初见知旅：您的儒释道是什么呢？
白先勇：不说我啦，就是一个普通人来讲好了，一个人他年轻的时候，在台湾，考大学的联考，人人都想考第一，那是儒家影响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到了中年，大抵都要经历过一些挫折，或许是股票跌了，或者是感情波折了，或许是官丢了，这时候的中国人，日子还要过下去，就释然了，这是道家，能入世也能出世嘛；到了晚年，如果你活得够久的话，看开了，超脱了，信命了，轮回了，这是佛家的影响。传统文人也都一样。中国人大概都有这三种哲学在背后撑着。
初见知旅：所以宝玉不喜欢功名，就离儒家远一点对吗？
白先勇：宝玉和贾政这对父子，他们好像总有冲突，大家都对贾政打宝玉那一回印象深刻嘛。他们的关系，父子间的冲突，是儒家经世济民入世的哲学，和道佛的浮生若梦，这两者间的冲突。
初见知旅：总体来说《红楼梦》里是儒释道的结合这么理解对吗？
白先勇：《红楼梦》将儒释道三种哲学运用自如、贯穿始终。他认为这是中国人的三种哲学，也是人生的三个境界。它并不偏靠儒释道的哪一边，三者比重似太极图的柔软曲线，所以《红楼梦》融贯儒释道，奥义之深，又岂止大观园里青春期男女的情思闲愁呢？
“红楼梦确实是兴衰史，
更写的是乾隆一朝整个中国的极盛和转衰，
曹雪芹或许不是有意的，
应该是他文人内心的一种敏感。”
初见知旅：有人说《红楼梦》就是贾府的兴衰史，是曹雪芹自身家族兴衰的写照？
白先勇：“红楼梦”这三个字，“红”就是红尘。“楼”是贾府。“红楼”二字就是贾府的兴衰红尘。“梦”是结果，是贾宝玉说的“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红楼梦确实是兴衰史，它有写实的一面，写贾府的怎么繁，然后怎么衰。但有意无意间，更写的是乾隆一朝整个中国的极盛和转衰。
但他或许不是有意的，应该是他文人内心的一种敏感。他敏感地感觉到他身处的整个朝代那种极致的盛世，就要转变了，就要衰落了，《红楼梦》超时代的意义就体现在这里，18世纪之后的衰落，是曹雪芹内心的一种敏感，他有点预感，有盛必有衰。
初见知旅：或许是盛世太繁华，所以他像是有预感一样？
白先勇：对，所以有很多预言式写法。比如秦可卿死了，她死后鬼魂就来了，她跟凤姐说了什么呢？她说“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对吧？她是要告诉凤姐，家族要衰落，一定要提前准备。 可以算一下，康乾盛世也是百年，这就是敏感。所以说《红楼梦》是一个盛世的挽歌。
初见知旅：您对贾宝玉有什么看法？
白先勇：我说过，我一辈子没离开过贾宝玉。神瑛侍者，顽石，宝玉，诸多纷杂，其实今天我仔细说说贾宝玉他下来到尘世到底是做什么的。
初见知旅：他是在撩妹吗？
白先勇：哈哈哈哈。其实《红楼梦》也叫《石头记》，它前面讲女娲炼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石头，把剩的没用的一块放在青埂峰。青埂峰的“青梗”就是“情根”，所以灵石就是情的化身，情根深种。他在尘世是来补天的，要把所有女孩子的天补起来，他是来历劫的，要把劫难度过在轮回。因为情根深种，所以情殇，所以更敏感。
它有那么多的人物，
但好像曹雪芹撒豆成兵，
写一个人就活了一个人，
吹一口就成仙了的感觉。”
初见知旅：《红楼梦》还有哪位人物您比较有感触？
白先勇：每个人。因为每个人物都是活的！《红楼梦》里的人物，真的是个个鲜活。《红楼梦》是一本奇怪的书，它的文体很奇怪，它有那么多的人物，但好像曹雪芹撒豆成兵，写一个人就活了一个人，吹一口就成仙了的感觉，那么多人全都是灵动的。
初见知旅：《红楼梦》是奇怪的书是指让人惊奇吗？
白先勇：它的奇怪是说文体，白话和文言的融合。因为白话的栩栩如生，所以人物也就栩栩如生。比如贾琏的那个小跟班，一个小跟班我读起来就觉得他站在一边，那个兴儿他说过“怕气儿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气儿暖了，又怕吹化了薛姑娘”，人的形象立马就活了。对话让人物活了，白话文很道地。
初见知旅：那和白话文相对，《红楼梦》中文言文如何评价呢？
白先勇：可以说是集大成。诗词歌赋曲调词牌谜语等等，全都有，所以是一个集大成的书，中国文人的文体《红楼梦》都用全了，文言文也用得好，不是堆叠而是用得恰到好处，比如凤姐的出场，那两个四字格“身量苗条，体格风骚。”就这八个字，不用多说你就知道凤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红楼梦》它是两层架构，
一层是寓言架构 ，一层是写实架构。”
初见知旅：您怎么看待太虚幻境里红楼人物的命运预言？
白先勇：我说《红楼梦》是一个二次元的世界，不是你们年轻人现在说的那个什么动画的。《红楼梦》它是两层架构，一层是寓言架构 ，一层是写实架构。当一个年轻人设想40岁的时候要做什么？其实命运都给你安排好了，由不得你。也许是因为我80岁了，我信了，我信冥冥中自由安排。”
初见知旅：所以《红楼梦》的预言就是安排好每个人的命运？
白先勇：对，第五回在太虚幻境看的那些册子，是人物的命运预言。那个对联，上联是“厚底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然后“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横批“孽海情天”。还有他们喝了什么茶？喝了“千红一窟”，是所有女孩子的眼泪，不光光是林妹妹的眼泪，是千红，是所有女孩子的眼泪。”
初见知旅：金陵十二钗都有自己的判词，这些预言的作用就是埋一个伏笔吗？
白先勇：不这就是两个架构，预言不光光是各一个线索那么简单的。我们就说妙玉好了，她的遭泥陷不是简单预示她结局，它也说明了妙玉为什么有这个结局，所以“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妙玉她一个士家女，她因为业重所以要修行，佛门很宽，任何人放下屠刀都可以立地成佛，但是佛门也很窄，不是每个人都能跨得过去。妙玉很洁，她自重，自认内心的清高，所以刘姥姥喝过的杯子，她嫌脏不要。刘姥姥的形象，我觉得像是一个土地婆，带了豇豆什么土豆什么的，土特产嘛，来看他们，那是和土地联结最直接的东西。所以妙玉不能成佛，她无暇白玉却遭泥陷，佛门里有很多层次的，妙玉的想法性格等等，决定了她逃不掉这个命运，她的判词就是她的哀歌。
“你以为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好当的？
想想《甄嬛传》里面那个甄嬛。”
初见知旅：《红楼梦》是一部以女性为中心的书，对女性的重视程度是前无古人的，可以和我们分享一下对那些女性的看法吗？
白先勇：那说起来太多了，你想知道谁呢？
初见知旅：宝钗黛玉您讲过很多，我们想听一些相对宝钗黛玉而言比较少提及的，先前讲了妙玉，不如说说刚刚讲到的元妃？
白先勇：“元妃其实是很可怜的，我相信大家对元妃最直接的印象就是元妃省亲嘛，元妃回来，贾母要跪拜，因为先是君再是亲，元妃是她们的君主之妾室，所以要行礼。但是那时候元妃说了一句话，我读到这句话我就觉得很是心酸所以一直记得很清楚，她说：‘当日既送我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
这句话讲得非常的好，有元春的孝顺，劝她们开心，也有元春的心酸，你以为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好当的？《甄嬛传》里面那个甄嬛，不心酸的啊？这一句话就讲尽了元妃的心酸，作为贾家长女，在宫里要有贤良淑德的形象，家人是以她入宫选为妃子而骄傲，但是却不会记挂她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若探春远嫁还有书中人及你我念着，元妃入宫便是咫尺天涯，但是她的心酸，曹雪芹看到了，这一句话就是人性。”
初见知旅：那王熙凤呢？
白先勇：哦王熙凤真的是非常的聪明的，情商很高。王熙凤怎么处理婆媳关系可以给大家看一看，她知道贾母爱看热闹的戏，所以点热闹的戏，王熙凤这样的媳妇，你问问现在的男孩子们要不要，她看贾母爱吃什么就给她点甜软的食物，那如果是林黛玉，我管你，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这就是不同的女孩子不同的性格啦。
王熙凤她一辈子是做什么，她一辈子都为了贾府，她喜欢敛财，放高利贷，曾经贾府多么兴盛，她作为贾府的大管家，可想那时候她的心里那种骄傲，但是败落了以后，她也完全没有办法，可想那是后她的心里那种悲苦。
初见知旅：还有对宝玉来说很重要的袭人？
白先勇：“那我们要先说蒋玉菡。蒋玉菡作为一个戏子，在当时的社会地位不高，但是他在王侯中却占了很重要的地位。宝玉对他有很特别的感情，贾宝玉曾以玉玦扇坠以及袭人所给松花汗巾赠送给蒋玉菡，蒋玉菡也回赠以北静王所赐茜香国女国王贡奉的大红汗巾。其实红楼梦里有玉字的人都跟宝玉在命运上有很大的关联。宝玉出家前，他要给所有他还记挂的人一些念想，给家人交代。对贾政是功名，对宝钗是儿子，对袭人，跟他第一个发生关系的女性，他留给她一个丈夫，让他来继续照顾她，所以他把蒋玉菡给了袭人，他不是随意一个人，他是蒋玉菡，是贾宝玉有很特别的情感的一个人。一个柳湘莲，一个蒋玉菡，两朵都是莲花，一个在佛缘，一个在俗缘，继续帮宝玉在尘世演出了这一出戏。”
初见知旅：其他有您特别想要提到的女孩子吗？
白先勇：“其实那个二十二回，猜灯谜的时候，在元宵，就是十五，是月亮最圆的时候，全家团圆，也是人生最圆满的时候，那时候的贾家，刚刚经历了元妃省亲，很是兴盛的，正是圆满的时候。但是猜的灯谜都很不详的，比如‘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打的风筝，是指探春的远嫁，像风筝一样无依无靠；还有‘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打的是竹夫人，是指的宝钗，她嫁给了宝玉但是夫妻并无缘。这些灯谜就是这些女孩子，她们每一个都是鲜活的，都有自己逃不掉的命运，所以那个猜谜让贾政都感觉到凄然，他说怎么各个都不是福寿之辈，猜个迷这么不吉利，所以突然就哀伤起来。在月十五的最盛时候，突然有这么一个不经意的点醒。”
《白先勇细说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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