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姥姥

        小年将至，寻了一天回家，陪妈妈走走亲戚。亲戚们分散在乡村，若非集中采购驱车一次前往，以她七十多岁的身体，单是路途劳顿也是吃不消的。尽管平素多有来往，她嘴上也总说这么大年纪，年前不再走动了。我却是明白，作为老张家的长姐，她总希望能在一年中最隆重的节前去看看亲人们的吧。

        返乡的人大多还未回来，行至黄昏，乡村的路不免有些萧瑟。舅舅开着车，我和妈妈有一搭无一搭闲聊着。远远路过姥姥家的村落，我无意中问了一句，姑姥姥身体可好？“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前几天去看她，已经不能说话了……”。毕竟也90岁高龄了，这样想着，舅舅的电话尖利的响了，“是茂雪的，”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妈妈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果然，没说几句他就挂断电话说：“咱姑，走了。”

        妈妈捂着脸，呜咽着，“姑，姑啊，我这次见她，她还想给我说什么，就是说不出来了，一直拉着我的手，掉眼泪，她这么干净的一个人，被褥脏的看不出颜色，我想着拿套新的第二天送过去，你二姨说，她那几个儿媳妇嘴上可是不饶人的，何况你前脚走，后脚就换下来，倒是便宜了她们。我真不该听她的啊，哪怕只一天，也该让俺姑清清爽爽的啊……”。

        姑姥姥是这世上最后一个妈妈的血亲长辈，我最后一次见她还是在姥姥的葬礼上。那时的她还是我印象中的那个无比祥和干净的样子。她也也许是我见过的最慈眉善目的人了，小时候没法形容她的长相，只是看着就觉得亲近，多久没见面也不生分。现在想来，她生就的是一副菩萨的面容，漫长脸，白瓷样没一点瑕，眉眼嘴都是细细弯弯的，仿佛生气时也是这样，让人觉得她总是不气的。

        我第一次见她，大概是五六岁的样子。跟着妈妈去看望病重的姥爷，同病房里是个腹大如斗的老头，看我来，掀开了褂子，兀自响亮的拍着，倒像是拍打着一个熟透的西瓜，偏偏还说，小闺女，姑姥爷这里有瓜，吃不？那锃亮的肚皮纵是惊悚，这么被他一说，反倒滑稽了。妈妈称作姑姑的妇女轻轻的扭了一把他的肚皮，嗔怪着，老顽童，别吓着孩子。她就那样笑眯眯的看着我，眼睛眉毛嘴巴都是细细弯弯的，哪怕没有那些糖，我的嘴也甜滋滋的叫着姑姥姥。后来才知道，那时候姥爷和姑姥爷都被医生宣判不治了，一个是肝癌晚期，一个是肝腹水。但是，有了那样笑语盈盈的女人在，那个暮霭沉沉的冬日，原本应该凄惶悲凉病房里就像能开出花来。不久，姥爷就离世了，奇迹般地，姑姥爷却慢慢恢复出院了，又偷得五六年光景。大抵是因为在他的生命中有这么个温暖的人，连上天也不忍。

        姑姥姥的第一段婚姻是不幸的，从小订下的娃娃亲，男方体弱多病，十六七岁就嫁过去冲喜。姑姥姥也反抗过，但她是柔软的性子，父母又是顾老面儿的，反抗也只是徒然让父母为难。孩子出生没几年丈夫就去世了。二十出头的年纪，婆家倒也通情理，不束着她改嫁，只是孩子断然不能带走。这次她嫁回了娘家的村子，新郎是抗美援朝的退伍军医，在镇上的医院工作，一表人才谈吐不俗，除了家境贫寒，简直是顶好的姻缘。事实证明直到姑姥爷去世，他们的婚姻都琴瑟和鸣，羡煞旁人。我很疑惑，以当时姑姥爷的条件，十里八乡待字闺中的女子都是紧着挑的，怎么就找了嫁过人的姑姥姥，是不是年轻时就相识相恋？妈妈说：“那时候的女孩哪像现在自由，别说是村子的首尾，就算邻家女孩，出嫁前也是不常见到的”。姑姥爷家在村子的西头，和东边的姑姥姥家整整一条街的距离，我仍是想着，在他们都年少的时节，也许一次擦肩，一个回眸，那个身形窈窕，面容清秀的少女就种在男孩的心里，别人便再也入不了眼。

        加上前夫的孩子德成，姑姥姥一生有五男一女六个孩子。婆家夫婿的弟弟年轻丧偶，留下的一双儿女也都放在她身边抚养，一家老小指望着姑姥爷一个人的工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但在妈妈看来，姑姑家的生活总是好过自己家的。只要姑父在家，哪怕只有几粒花生，也会喝几盅廉价高粱酒，小曲哼唱着，和一旁的妻儿闲话。姑姑偶尔恼他喝酒，也只是佯装，她那双弯弯的笑眼，怎么也不会让人真怕了。也是因为她的好性子，姑姥爷喝酒越发由着自己，日子好过了，更加不拘酒量。几个男孩子长大了，倒有了喝酒的伴儿，父子几人像是朋友，哪怕都自立门户了，时不时也要聚在一起酣畅淋漓的喝几场。酒到底伤人，姑姥爷六十岁上下，再次住院终是不治。孩子们各自婚嫁分开单过，之后的十几年，除了接二连三照顾几个孙儿，姑姥姥生活的很满足。

        姑姥爷生病时，她就信了耶稣，凭着做姑娘时哥哥教她识的字，自己琢磨着，一本圣经竟可以从头读到尾。给孙子们唱着圣歌一天天就过去了，空闲了，还和相熟的老姊妹约着去附近的村子做做礼拜。她原本就像菩萨一样慈眉善目，信了教，越发安静祥和，面容镀了光一样。街坊四邻任谁都挑不出一点不好。

        可是这世间的事又是谁能预料的。像被施了魔咒，先是大儿子茂雪酗酒闹事被自己的孩子打断腿。没多久这孩子也查出白血病，虽性命尚存，但至今也没断了医治，像个无底之洞。德成(和前夫的孩子)的儿子高考失误，一时想不开喝药自杀，妻子抑郁成疾，整个人痴痴傻傻，不日便跟随而去，德成不愿独活，甚至不能面对尸骨未寒的家，在自留地搭的简易棚子里了却残生。一年之中三个人竟是到天上相聚了。他虽并未在母亲身边长大，但毕竟骨血至亲，白发送黑发，那些旁人并未看到的痛，这个古稀老人只有日夜独自舔舐，谁又会知道呢？

        姑姥姥从此很少出门，终日在房中念诵着圣经，厚厚的一本竟是能背下来。上帝总会垂怜吧，但造化弄人，不几年，二儿子家做协警的独子又意外身亡。灾难好像刹不住了，老三夫妻五十刚过也相继离逝，徒留一双还在上大学的孩子。

        街坊四邻渐渐有了些闲话，这家老太太是不祥之人啊，不光克夫克子克孙，媳妇也不会放过。就连她直到临终都完整无缺的一口好牙，也遭人诟病，成了不祥的实证。彼时姑姥姥还在几个儿子家按月轮流生活，儿媳们一开始哪怕冷着脸也将就着过一个月，后来索性撕破脸把她放在在闲置的老房子里，早晚送点吃食。常年居住在阴暗湿冷的老宅，纵是年轻人也是经不住的。八十五岁岁，姑姥姥生了病，皮肤大片溃烂，久治不愈，加上疏于护理，那年春节，妈妈带着我去看她时，儿媳们已经开始准备寿衣，眼看着命不久矣。

        就像屋脊缝里的野草，春风一吹，又熬过了一年，姑姥姥的病始料未及的痊愈了。不单如是，牙齿依然坚固，一辈子都喜欢吃的青萝卜，嘎嘣碎的啃着。新长出的头发，还幽幽的透着墨色。在儿媳妇们更加厌恶的咒骂中，打坐一样的，终日在那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屋子里，吃着最简单的粥饭，摩挲着念叨着她那本已经破旧的无法拿起来的圣经。此后余生，姑姥姥过得平静祥和，没有病痛的折磨，也充耳不闻那些饶舌的闲话，哪怕老三家的两个孙子考上了博士也不会有太多喜悦。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关上了门，不再被任何旁人打扰，直至终老。

        为什么要记录下她的一生，也许只是想让生者知道，即使他们那么嫌弃厌烦的人，曾经也美丽过，也有人宠爱，也照耀温暖了很多人的生命，也许因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的人生是无关紧要的，他们来到人世，趟过时间的河，努力认真生活，他们有资格留下自己的故事。

        我问妈妈姑姥姥叫什么名字，她想了半天，却只知道她的名字里有个英字，她的子女，除了墓碑上的程张氏，对母亲的名字也全然不知吧。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再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了。寻梦环游记里说，那些被家人遗忘的亡灵，当他们消失在最后一个人的记忆中的时候，就会化为灰烬。

        我却是记得，而且相信，姑姥姥，她一定是在天空的那端，如我第一次见得那般，漫长脸，白瓷样没一点瑕，眉眼嘴都是细细弯弯的，静静的守望着她的孩子们……

后记

姑姥姥去世已经八个月余，这篇纪念的小文竟至今才得以成型，常感叹时光易逝，却也只是任凭它匆匆。